PORT 03｜封面｜馮唐

當春天到來的時候，一切都是怯怯的、嫩嫩的。但生活在城市裏，肉體裹在圍巾和大衣裏，眼睛被聲光電占領，大腦被PPT和公司財報統治的人，很難注意到這些微小的細節。這些小東西，來自自然，在城市的公園裏，在鄉下的田野裏，在我們的生活之外，悄然綻放，需要我們去凝視，去傾聽，去感受，去聯想。水的溫暖悄悄融化薄薄的冰層，絨毛在樹的枝丫間飄動，風像長發拂過田野，又像發香，氤氳在城市的街巷。這一切的一切，眼耳鼻舌身意，把我帶嚮記憶中的“你”。春的世界走嚮我，就像“你”走嚮我，但春帶給我的觸動，不如“你”帶給我的悸動。

相對於物質，相對於曆史，相對於堅硬的鐵和浩瀚的日月星辰，人的生命是脆弱的，是短暫的。從理性上，人會知道這種脆弱和短暫，但年輕時不在乎，中年時不承認，老年時不甘心。很多醜陋，就是由於這種不承認和不甘心。讓我們承認生命的脆弱和短暫吧。在這個前提下，享受生活的豐盈和美好——飄逝的時間，就像在花間的蝴蝶，花在綻放，蝴蝶在沉溺。生活由這些美麗的時間構成，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個瞬間，都值得我們去品味，去欣賞，去沉溺。

沒發生的故事，比發生的故事更美。生活不僅由已完成、已獲得的東西構成，戀愛瞭升職瞭結婚瞭創業瞭財富自由瞭等等；生活還由未完成、未獲得的東西構成，那些失落的、錯過的、殘缺的、戛然而止的、懸停在記憶深處的人、物、故事。它們包圍著我們的生活，充溢著我們的記憶，生發著我們的感動和熱情。它們不是已經定型的我們，它們是我們的可能性。

保持對可能性的想象，就是美。

在長的尺度裏，萬物皆輪迴。但一萬年太久，我們是脆弱的人類。人類和昆蟲、鳥、花一樣，都是短暫的、易朽的，被不停迭代的。春花是短暫的，去年的春花和今年的春花不是同一朵花，看花人不是同一個人，但依舊是美，欣賞到美，依舊觸動，依舊歡喜。脆弱的人類的生命，就由這些眼前的、短暫的歡喜構成。這些歡喜的瞬間集聚，就是生命的豐盈。珍惜眼前的美。

美好的是生命，或者說，生命是美好的。小小的蟲子，大大的樹林，它們活著，它們美好。生命的反麵，沉寂和死亡，是殘暴的。固然，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是盡頭，是必然的結局。從理性上，我們應該接受它；但從感性上，我們無法愛它。我們愛的，是“抗拒殘暴”的生命的美好，是誕生、成長、綻放。春天到瞭，萬物萌生，美好洋溢大地。

花的綻放，是熱情的綻放，一樹一樹，籠罩四野，占據著我的眼睛和我的想象，讓我陷進去，沉進去，失去自我，無法自拔。我陶醉於這樣的時刻，被美觸發，放棄自己的理性和計算，打開城門，舉手投降，不再抵抗，做一個美的俘虜。春天的到來，有著各種錶演，我會欣賞，但“花開”最讓我陶醉，捕獲瞭我，讓我失去自己。我贊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