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最有良心的畢業致辭：我們要為歷史後果買單，請建好“美麗新世界”

作者 | 劉守英

人民大學經濟學院院長

來源  | 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

人民大學經濟學院院長劉守英：

可愛的、親愛的、百毒不侵的2024屆經院畢業學子，祝賀你們，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圓滿完成了你們的學業，同時也向尊敬的、操心的、自豪滿滿的家長們表示感謝和祝福。

在你們各奔征程之際，今年的臨別贈言不給建議，而是聊聊大勢下的人生應對。

我取了個好名字叫《美麗新世界》，取自以博弈論大神納什自傳拍攝的拿下無數奧斯卡最佳的電影《美麗心靈》。Jr.John Forbes Nash，以一篇關於非合作博弈的博士論文，確立了他博弈論大師的地位，真是天妒天才，在他盛名頂峯卻得了精神分裂症，在以後的30年裏，一直飽受思維與情緒錯亂的困擾。往昔才華橫溢的天才少年，變成了一個遊蕩在普林斯頓校園裏的滿懷憂傷的幽靈。

他妻子艾利西亞用漫長的半個世紀的鋼鐵般意志、耐心與毅力，創下了奇蹟，納什漸漸康復，並因在博弈論方面的奠基性工作，於1994年榮獲諾貝爾經濟學獎。美麗新世界是一個多角博弈的世界，你們也將開啓自己波瀾壯闊的博弈人生。

孩子們，你們生於非典，考於新冠，在大學求學和人生觀養成的最重要年華，卻迎來了世紀疫情這一巨大外生衝擊，嘗過了高考延期、封校、雲課堂、雲音樂會、雲愛情，雲哭泣的滋味。但是，它不是人生的斷點，而是人生資本的積累，因此你們可以理直氣壯的回應：你們不僅僅是享受奇蹟紅利的一代，你們也經歷過大事件，也品嚐過生死考驗。

因爲你們是親歷者，因此也收穫了什麼是最重要的人生真諦。我至今難忘，就在你們出生的那年，非典降臨，在北京打工的農民工第一時間的反應是往家奔！爲了防止在北京打工的農民工把病毒帶回去，不知是誰誰在兩地交界挖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壕溝，這些農民兄弟依然騎着摩托車、自行車、甚至徒步往家奔，對面的家人不顧一切地把自己的親人接回去，目的就是一個：一家人在一起共度難關。

在疫情期間，我也親見過同學們的驚恐，在你們最恐慌的一個深夜，四個學生到我駐守的辦公室抱頭痛哭，怎麼給你們各種承諾和關心都沒用，最後一句才讓你們止住：只要你們在一天，經院就是你們的家！等這一波過去，第一時間讓你們回家！家是每個人的安全港灣，家是每個人的慰藉，只有家人才對你千叮嚀萬囑咐，家是最美麗的世界。我知道2000後的你們，對家的觀念發生了巨大變化，你們願意談戀愛，不願意成家，你們有些成了家，也不願生娃，真是急煞了你們的爸媽。

你們對家人的愛和關心也出現了邊際變化。經歷過世紀衝擊的你們，一定要重視家和經營好家。同時，中國是一個差序格局社會，其他組織都是以家爲同心圓的延拓，你們也要愛自己所服務的組織，愛所在的社區，愛自己的國家。

除了你們親歷的人生衝擊，你們同樣也看見了世界的不太平。在我們北邊的兩個鄰國，他們之間的衝突從2022年2月24日起到今天已持續了848天，造成雙方大量生命傷亡。同樣在加沙地區，那位我在小時候就記憶深刻的戴着標誌性黑白相間頭巾的阿拉法特已經離世20年，但是，到2023年10月7日巴以仍然再起衝突，已持續258天，造成無數嬰兒、兒童和婦女流離失所。戰爭的根源有種種，但離不開的一個原因是雙方歷史上的一些事件沒有妥善解決所積累的仇恨。

國與國、族與族之間的仇恨一旦結下就難解。在前蘇聯解體後的一週，我隨一個代表團應邀訪問過俄羅斯，除了感受到一個國家解體後的無序和混亂，更爲震驚的是仇恨積壓給一個國家和民族帶來的憤憤不平，我們所到的幾個地方，當地人都指着地圖告訴我們，他們的民族是怎麼在地圖上和事實上被消失的。結仇帶來的後果對一個國家和民族如此，對一個組織和個人也是如此。

我親歷和見證過許多這樣的例子，一次參加一個國家級課題的評審，那個課題做的挺不錯的，幾個評委也給予很高的評價，但是，就有一個評委堅決不給過，我回來後問這個課題負責人，你和某某有個什麼過節嗎？他脫口而出，我罵過“這個人長得死醜，研究也做得死差”。

我一下明白了，你說一個人長的醜不是徹底打掉了人家的自尊心嗎！你直白地說人家研究一塌糊塗，對一個一輩子靠這個喫飯的人來說，不是告訴人家別在這個行當混了嗎！人家怎會不記你的仇，由此結下的仇豈不記你一輩子！仇是結下來的，結了就難解。

結仇來源於你的情緒衝動，你的意氣用事，你的自以爲是，你的年輕氣盛。諺語說，要愛你的敵人。這一點你可能做不到，但做任何事時，在衝動之前，先冷靜冷靜，權衡一下後果再說再行爲總不會錯。你的一句失控的話和一種冒失的行爲，因傷到對方心裏去了，可能就會埋下仇恨的種子，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禍及你。

你們要應對的大事件是，必須向傳統發展模式告別。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榮耀，同時每一代人也必須承擔爲上一代人的成本買單的責任。我們這一代人承繼了上一代人將一個農業國轉變爲工業國的發展底子，同時我們也必須面對造成低效率、貧困和與世界發展差距拉大的計劃經濟體制。我們沒有埋怨上一代，而是銳意改革，不斷探索和創新社會主義制度下的權利開放，創造了經濟快速發展和社會穩定的雙奇蹟。

但是，我們也爲此而付出了代價，爲了高增長，我們開的馬力太猛太足了！我們利用了人口紅利，但是沒有賦予農民應得的城市權利；我們利用高投資、高儲蓄實現了經濟規模的擴增，但是也造成了內需不足和消費不振；我們利用土地作爲發動機實現了快速的工業化和城市化，但是也造成了對房地產的過度依賴、地方政府負債和金融高槓杆；我們爲了當期的增長而利用和消耗資源，但是也造成了影響未來美好生活的環境和生態破壞。你們享受了這一奇蹟帶來的紅利，同時你們也必須承擔爲這些後果買單的責任。在經濟增長進入下行區間後，如何在中低速增長階段落實高質量發展這個新時代的硬道理？

如何解決已經累積下來的房地產、債務和金融風險？如何解決城鄉和區域發展不平衡不充分？如何實現社會的更加公平公正？如何建成可持續發展的環境美好型社會？如何在構建新發展格局下實現經濟的更順暢循環？如何在逆全球化下實現更全面開放？等等等等，所有這些教科書和我們在課堂上都沒有教你們，只能靠你們去試，去闖，去突圍，你們只有解決了這些問題，才能開啓你們的美麗新世界。

好在你們很幸運，你們正在迎來一個新時代。數字文明新形態初現，恰如18世紀人類迎接工業文明的曙光一樣。回看歷史，我們不難發現，每一次重大的科學技術躍進都會推動人類邁向新的文明。

當前，大數據、人工智能、區塊鏈、量子科技等數字技術正以新理念、新業態、新模式全面滲透和融入人類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各領域和全過程，深刻地改變着人類社會的生產生活方式，孕育着繼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之後的人類文明新形態——數字文明，並推動社會分工、交易方式、勞動關係、網絡關係、組織形態發生深刻變革。

ChatGPT和Sora等大型人工智能模型的問世，通用人工智能（AGI）這一技術的突破，更是有望帶來數字文明下的新一輪產業革命，推動生產力和生產方式的革命性變革，加速經濟奇點的到來。

然而，在新的文明到來前夜，也帶來人類的恐慌和驚懼，恰如工業文明替代農業文明時給人類帶來的恐懼一樣，比如埃隆·馬斯克的腦機接口技術旨在通過技術手段擴展人類的認知與生理能力，但是如何辨識人類身份以及能否保持人的自主性，技術的倫理界限在哪裏？機器“人化”賦予了AI類似人類意識的能力，但是如何約束機器的道德和如何界定AI意識的法律權利？

AI技術對經濟公平的影響同樣不容忽視，算法決策的偏見可能導致特定羣體受到不公平待遇，技術進步可能加劇勞動力市場的分化，造成技能與需求之間的錯位，引發結構性失業，最終擴大收入差距，對社會公平構成挑戰。

當人類因技術進步逃脫馬爾薩斯陷阱進入工業文明時，我們從此進入了樂觀的增長主義時代，只要有技術進步，就有增長，就能解決一切問題，在數字文明時代，我們必須從一開始就要重視價值、倫理和公平問題。

即將出徵的勇士們，數字文明時代已來，你們不能只享受智能帶來的便利、娛樂和生活方式，而應投身這場革命，利用數字技術和產業革命帶來的發展機遇。世界每天都在變革，每天都在產生新東西，應對這樣的時代你必須不斷學習，縮短你變老的年齡，大腦一刻也不能停下來，因爲你不僅要與其他的人腦競爭，你還要與被少數人創造出來的AI大腦競爭！

你們迎來了這個新時代，你們唯有跟上這個新時代，建設好屬於你們的美麗新世界！祝你們前程似錦，不負韶華，不負時代，不負自我！

2024，我們畢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