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萬人在清華大學老師的短視頻裡“上課”|深度報道

記者/戴雯

編輯/杜揚


正在清華大學課堂上課的聶影

“皇家園林和迪士尼誰的藝術品位高?”在清華的一節藝術設計課堂上,聶影對課堂上近200名學生提問。幾秒鐘的沉默,沒人回答。她爽利清脆的話語又響起來,“這個話題跟咱們沒關係嗎?咱們可是喫這碗飯的”。再問,學生紛紛表態,討論也由此開始。


聶影是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副教授,教授本科生和研究生的藝術設計相關課程。課堂上,她一頭短捲髮,戴着黑邊眼鏡,穿一件灰藍色休閒裙。她在課堂上進一步解釋,她認爲皇家園林的品味比迪士尼高,但是迪士尼將藝術品味與商業收益打通了。


這是聶影課堂的一個小切片,2022年起,聶影設計課程中的一些知識點和話題被她搬上了抖音平臺,在這裏她收穫了超過39萬名“網絡學生”。很多視頻的評論裏,人們說“我也能上清華了”。


在一條59秒的課堂視頻下,近5000個“學生”討論起來。有人說,“審美是無功利性的,迪士尼和利益掛鉤後就離開了審美的本質,無法和皇家園林並論,因爲建設之初初心不同”。“學生”的留言補充了這個話題,聶影在下面點了個贊。還有人說不如辦場“藝術商品化和商品藝術化”的主題討論。質疑的聲音同樣存在,“例子舉得不對”“真有可比性嗎?”


這些互動乃至批評正是聶影想看到的。一直以來她都在思考,當學校的課程突破了校園的圍牆後會發生什麼?她希望作爲教師的自己能爲學生留下些“不貶值”的東西,也希望把這些課堂上的知識,經由自己的短視頻送往更多人面前。


聶影在短視頻裏講解“牡蠣固橋”

“早起先上清華大學的課”

“牡蠣也可以幹基建?”這次提到牡蠣,聊的不是烹飪,而是建築、物理、化學和生物。


點開視頻,是聶影標誌性的短捲髮和邊框眼鏡,還有清脆的北京話,有留言說,“聽老師說話想到了大張偉”。她坐在桌前,講起“牡蠣固橋”,這種橋樑建築方式讓人驚歎,但卻鮮爲人知。建於宋朝的福建泉州的洛陽橋就採用了牡蠣固基的辦法。石樑橋搭建完成後,河水和海水的沖刷成爲橋體面臨的最大問題,而牡蠣能夠扒住物體生長繁殖,建橋者就將牡蠣放在橋墩上來加固橋基。


這個視頻的選題還要追溯到聶影寫博士論文的時候,她在查資料時看到這種建築方式,這讓聶影非常驚訝,“那時候我看到的建築史裏沒有人講這件事,這麼重要的事情爲什麼沒有人講?”2022年5月,聶影爲此拍了一條1分21秒的視頻,講了這個有趣的建築知識。


“長知識了。”“聶老師講得真有意思!”更多的人感嘆,“沒考上清華,但是終於聽到清華教授的課了!”視頻很快成了“大爆款”。最終收穫了超過一千多萬的播放量,近24萬點贊。


那時聶影剛剛開始拍攝視頻不到半年,一切還處在摸索中,她講北京的建築、色彩文化,也講國外的建築和藝術展,但視頻常常無人問津。


她的第一條視頻是《故宮鋪地用金磚?》。作爲環境藝術設計系的老師,這個內容她曾在課堂上講過。在視頻中,聶影講到所謂的金磚其實是“京磚”,從明代開始在蘇州一代燒製,工序複雜,磚質好。磚被沿着大運河運至北京,以訛傳訛被叫成了“金磚”。


這條視頻只有不到200個點贊,9條評論中,一半是網絡學生特意趕來“從第一節課開始打卡的”。這似乎是一個新人博主的必經之路,起步之初一個人孤獨地“自說自話”。


但聶影並不爲此煩惱,依舊爲了視頻勤懇“備課”,哪怕有時僅僅是不足一分鐘的視頻,但“內容很好,自己還是蠻高興”。


聶影對備課很在意,一節講四個小時的新課,聶影至少有兩週的時間備課,這不是大概的時間,“是滿工作量的兩週”。即便是講一場針對過往知識點的講座,聶影也會重新花上一天時間備課,“因爲受衆不同,課程的邏輯也不同”。


這條關於“金磚”的視頻帶來了一個意外收穫。中國唯一現存仍在生產御窯金磚的企業聯繫了聶影,“我特驚訝,我說哎呦,是不是有錯的地方?”但對方只是說,在目前看到的關於“金磚”的短視頻中,聶影的講述最完整,有些技術細節只有幹這行的人才知道。而這正是聶影查閱大量書籍、文獻的備課成果。


思考、在知識浩海中尋找佐證、得出結論,這是聶影愛乾的事兒。也正因此,在清華美院獲得博士學位後,她選擇留校任教,如今已是聶影在清華的第25年。


現在抖音創作者成了她教師之外的另一重身份。但事實上,拍視頻、成爲創作者並不是一個突然的決定。“數字時代,實體空間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如果大學的課堂沒有圍牆,教育會走向哪裏?”早在七八年前,這些問題就一直縈繞在聶影的腦海中。聶影很早就關注到課堂上的變化,她發現有時自己在課上講,學生會坐在下邊上網查,試圖在網絡上尋找她所講授的知識點。


那時聶影同時教授着本科生和研究生的藝術設計課程。“有沒有可能我自己在網上乾點事,把我覺得有意思的東西放在網上,讓更多人能夠看到、聽到甚至批評到”。


她迫不及待地想開展這場實驗。在抖音上,她開通了“聶影”和“聶影的設計文化”兩個賬號。最開始,聶影對短視頻錄製不熟悉,有時錄幾段視頻要準備五六天。後來她從朋友的展覽設計公司裏“借了”兩個30歲左右的年輕人,幫她拍攝和剪輯。她覺得當老師久了,自己總是傾向於把一件事的邏輯捋得清清楚楚,這是她擅長的,但是短視頻製作和剪輯是另一套邏輯。合作的年輕人之一原本是IT工程師,後來轉行做短視頻,還專門學過短視頻拍攝和腳本編寫。聶影認爲,拍攝過程中與他們的反覆討論,也讓她的思維更活泛起來。


如今聶影的兩個賬號發佈了近700條視頻,粉絲接近40萬人。


課堂上的聶影

沒有邊界的課堂

2022年3月份,經歷疫情後,校園重新熱鬧起來。聶影的短視頻也從自己坐在鏡頭前講,移到了她真正的課堂上。短視頻呈現的是聶影最真實的上課的樣子,她站在講桌前,語速輕快流暢,語氣乾脆直爽,“我很討厭把課講得特別學術和乏味,因爲我自己當學生時就特煩這種老師”。


聶影的課堂更像一次輕鬆有趣的“嘮嗑”,她說話直來直去,學生都喜歡她的風格。無論選修課還是必修課,教室裏總是坐着200多人。


走上講臺前,聶影總是把自己打扮得清爽精緻,不同的外套換着樣搭配,手上常帶着不同款式的漂亮戒指,飾品不貴,但聶影追求的是自己面對學生時一定是“變化的,不一樣的”。上課的視頻發佈後,還有人在評論裏誇讚她時髦的餅乾鞋好看。


聶影在線下的真實課堂開始呈現在無數網友面前。也從這時起,聶影“火了”。越來越多的網絡“學生”奔她而來,在評論裏把她的視頻稱作“清華大學抖音分校”。


“一直在課堂裏講,這輩子也不會有這麼多學生,現在只是將多年的儲備簡單分享出來,就有人點贊,有人覺得有收穫,這我已經太滿足了”。聶影在自己的視頻中收穫了更多學生,也看到了課堂無邊界的可能。


聶影承認,線下課堂有不可替代之處。學生的思維訓練需要現場培養,“就像你明明知道很多健身辦法,但是得現場去練纔行”。老師與學生間的積極互動也至關重要。但在短視頻平臺上,知識的傳播越來越多樣,越來越方便,效果越來越好,“他們和課堂會有一種互爲補充,互爲促進的關係。”


她同時把自己的視頻當作能供學生隨時查閱的知識“備忘錄”。“可能一個選題我講了好多次,講完以後我就不再講了”。而課程上更多的時間被留出來,聶影可以和學生討論更新的內容。


她的兩個賬號有着不同的分工,其中的“聶影的設計文化”更像是微課堂,一個知識點分多個短視頻講解,追求系統性,也是對研究生課程的輔助。“相當於我把自己的學習和感悟的過程梳理起來,做一個記錄。”


最近,聶影講起了梵高。講之前聶影就清楚,這不是一個“熱點”,“可能沒人會聽”。但她覺得想研究梵高的人、一些大學生或研究生,甚至梵高的愛好者會想聽。“你在那囉嗦一會,可能就告訴學生一個知識點,那又可能會對他們有幫助。”而另一個賬號,內容則更多樣、風格更活潑隨性。


但聶影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是,自己所堅持的邏輯完整性和短視頻短且快的傳播風格之間的拉扯。在講中國古典顏料繪畫時,她查閱了大量的資料,確定礦物質的來源,運送的路線,有人在評論中叫好,但瀏覽量並不理想。聶影也深知流量總是鍾情於熱點,但她說,熱點不能蹭,作爲一位教師,她不允許自己在網絡上追逐流量。“如果熱點本身是有價值的,值得討論的,那就等熱點過了再講。”也因此,一條講某熱門電影中建築知識的視頻,她特意在電影上映後一個月才發出來。


流量讓人琢磨不透。一個講授如何欣賞日本園林的視頻,得到了不錯的數據,內容其實來自她自己的觀察和日常感受,她只花了半小時寫個小草稿,然後就錄了段視頻。相比她以往按備課標準準備的視頻,這個時間成本並不高,但反響卻很好。對此聶影並不糾結,“我就正常工作,做自己想做的事兒,也不指着這個掙錢”,緊跟着又接了句玩笑,“掙了錢倒麻煩,學校該查我了”。


聶影在短視頻裏進行“評論區答疑”

置頂不同的聲音

聶影的媽媽和兒子都看過她的視頻,也給她反饋。聶影的媽媽告訴她,我使勁關注你,但是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因爲你的那個知識點太密集,語速也太快。但聶影16歲的兒子卻觀點相反,他認爲有時聶影語速太慢了,“媽媽,你能再有趣一點嗎?能再活潑一點嗎?”有一次,他直接說,“你帶着那個眼鏡顯得特老。”


某種程度上,媽媽和兒子給聶影的反饋就像一個網絡反饋的縮影。


幾乎每一條視頻下面都有各種各樣的評論。有討論知識點的,提建議的,有時留言中也會出現不好的聲音。一條談到工業革命給藝術帶來影響的視頻中,聶影說了一句“有文化的人非常討厭”,下面的評論就出現了諸如“大學教授思維都這麼極端嗎?”“你是教授,你是有文化的人”這樣的評論。


但聶影從不介意這些留言,她清楚被切成一段段的視頻無法容納完整的敘事和學術邏輯背景,“有人理解有偏差是很正常的事情”。


遇到特別有價值的提問,或者駁斥的意見,聶影會把留言置頂,有時也會特意錄製視頻討論或者回應。她把這看成是平臺的友善之處,也是新媒體的優勢。“大家都能看到不同的意見,對很多人來說是不是也能看得更全面,也算是長學問。”那些留言,讓聶影覺得,這些知識走出了清華,走向了更廣闊的地方。


在一條講到子彈的視頻中,聶影提到子彈是不含銅的。一個專業的網友就在留言裏詳細講解了子彈什麼地方含銅,什麼地方不含銅,以及含銅量有多少,“這麼細緻的我真不知道,我就把它給置頂了”。“我業餘做自媒體,每個行業專家們的觀點都不一樣,爲什麼不能把不同呈現出來。”


很多人跟聶影說,你要不是這個方面的專家,這樣的話題你不應該碰。聶影依舊是爽利地回應,語速飛快,“那你要這麼說話,我就什麼也別講”。“有些人怕說錯,我不怕,你可以罵我,但是我一定在講之前找到儘量全的素材,有些文科探討的問題沒有絕對的對錯,行業的專家還各執一詞呢”。


聶影儘可能用通俗的語言去解讀設計和藝術問題,但這些問題始終無法脫離學術基礎讓所有人聽懂,“我們要討論的知識點仍舊是基於學術邏輯,我們儘量把它講得能讓大家都聽懂”。她更傾向於把自己看成一個輻射點,將這些知識輻射給平臺另外一些文化傳播的創作者,經由他們的再創作,將觸角伸向更多的人。“我只能影響一部分人,把這部分人的定位以及講授的語言方式控制好就行。”


聶影認爲短視頻這件事在刺激自己不斷思考,即便講的內容有人聽不懂,有人“黑”她,但她仍在不斷地去探索此前沒注意到的新東西。“我把它當成一個健身訓練,你是不是總是得身上疼一下,才覺得練到了地方?”


聶影很多時候也會“出外景”來講解專業知識

留下點不貶值的東西

許多學生刷到了聶影的視頻,跑來找她,“老師,我給你點讚了“,”我給你轉發了”,聶影笑着回應,“好好好,你們多多捧我”。她願意接納學生帶來的新想法新觀點,也希望學生能看到她是個有意思的人。“他們會覺得這老師是個網紅,這是很有意思的事。哈哈!”


一直以來,聶影都將短視頻視作能夠輔助自己傳播知識的工具。“年輕人接觸這類短視頻,可能正是他們瞭解知識的第一步。”聶影將這比做串項鍊,“年輕人處理碎片化和數字化信息的能力強,也很聰明,但這些東西散在各地,他們不知道它是石頭、珍珠還是金子,但是如果有人帶你把它們串起來,就厲害了”。


在“聶影的設計文化”賬號上,有講關於人工智能的一系列視頻,這些視頻源自聶影的一個研究生課程,基於她的課程講義以及與學生的互動,“學生有些反饋對我還挺有啓發的,於是我就做了幾期專題視頻”。


“明年春天我再上這個課的時候,我就可以跟學生分享這個視頻,那個等於是我之前的想法,然後學生就會提供新的想法,這是我和學生們的共同成果。”聶影說。


作爲一個人文類學科的教師,聶影覺得自己正處在最好的年齡。經過20多年的知識儲備,互聯網與自己以往知識結構發生的化學反應,讓她能夠持續不斷地輸出新的內容,“我其實看很多博主,想聽他們怎麼說,他們的觀點我不一定都認可,但是如果我聽到別人基於自己的視角,有嚴謹的分析邏輯,還是挺受啓發的”。


聶影心裏一直有個樸素的想法。在自己頭腦和身體比較好的情況下,“認認真真做10年”。她想給自己的孩子、學生和行業留下點什麼。“好像留啥玩意都貶值”,而唯獨知識帶有無盡的力量。相比期待每個人都完整、認真地觀看完視頻,她更期待點開那一剎那,視頻內容對屏幕對面那個人的衝擊,“哪怕看了3秒鐘,5秒鐘,這也很珍貴,比視頻不存在,或者比他不點開強。”


聶影有時還會暗暗期待自己的粉絲能再增長些。她想,當粉絲到了50萬、80萬,她或許能用自己的影響力,爲年輕的藝術家和設計師做一些推廣。“他們的設計產品和藝術創作少有人知道。現在的藝術市場給年輕藝術家的創業支持也不夠。如果真的有可能,我願意爲他們‘帶貨’。”


【版權聲明】本作品的著作權等知識產權歸北京青年報【北青深一度】所有,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如果…你可能就要失去我了
微信又雙叒叕改版了,如果不標星,你可能就會錯過我們的推送。星標只需要:①打開北青深一度公衆號主頁,點擊右上角“..."②在彈出的界面,選擇“設爲星標”。我們期待與你在每篇推文中相見!
當我的孩子,主動傷害自己的身

策劃一場喊樓,“務必對老師保密”

廊坊滅門案再開庭:“最初嫌疑人”出庭作證,稱曾遭逼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