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師再見 | 以前你為我們遮風擋雨,以後我們都是你

張萬洪老師(1976-2024)

2024625日晚上,出差到宜昌後又趕到武漢,準備參加次日湖北高院的聽證會。突然看到劉遠師兄的微信:師弟,這兩天有空的話,來看下老師吧,情況有點不好!

我心頭一緊,忙問具體情況。師兄又發來“病危通知書”的照片,擔憂瞬間變成了恐懼。

馬上和同事協調,取消了未來一週的出差計劃,心底明白,這或許是對張老師最後的守護和陪伴了。

2024629日早上五點半,突然驚醒,輾轉反側,拿起手機,看到丁鵬師兄三分鐘之前在羣裏發的消息:“老師走了,535分。”

我不敢相信,希望是在做夢,再三確認,奇蹟果然沒有出現。

心情宛若武漢近日壓城的黑雲,淚水猶如窗外瓢潑的大雨。再次驅車迎着暴雨趕往醫院,一路不斷感嘆人生的無常,命運的不公。就連思緒也隨着快速揮動的雨刮器在時光中穿梭。

01

我們的共同好友不少


2018年秋,一年的社會實踐結束,我開啓了珞珈山的三年法碩生涯。入學之前,我對導師問題其實比較佛,本科在燕園習慣了野蠻生長,並不期待有某位老師的研究領域可以契合我關注的議題。

一次偶然的機會,去2017級宿舍串門,塗煜韡師兄聽了我的“履歷”,便說“你和我的導師肯定合得來”。我問是誰,他說叫張萬洪。一查,研究領域是法理學、國際人權法,還自己搞了公益機構。

我一琢磨,哲學對應法理學,維權實踐對應人權法,人權前面還有個international,這老師大概不會特別死板,看起來也不會侷限於理論研究,還年輕,應該可以跟着大幹一場。

於是要了聯繫方式,給張老師發了短信,張老師對我的背景頗有些興趣,很快約了見面。

一進辦公室,張老師便笑盈盈地走出他的辦公桌,來到茶几前,請坐,沏茶,幾個舉動就徹底改變了師生初次見面的尷尬。也讓我打開了心扉,如實彙報了自己作爲“問題學生”的過往。

客觀地說,當時的我有很多基礎理念與老師並不一致,對張老師能否接納我也沒底。

但聽我講完,張老師也報起了自己的家門,說自己也曾在勞 工領域做過很多事情,是他熱衷的領域,還提到不少北京和廣東的合作伙伴,我有些喫驚,說我認識。

張老師繼續笑着說,看來我們共同好友不少,這個圈子不大,我以後給你介紹更多的朋友。

2018年夏季,我個人剛經歷了一些曲折,正處在彷徨和迷惘之中,張老師的話撥開了我心中的陰霾,讓我對未來三年有了更多積極的期待,第一次見面後回去步伐都是輕盈的。

後來,張老師又組織我們一屆五位研究生一起見了一面。在同樣輕鬆的氛圍中,張老師正式宣告成爲我們碩士階段的“保護傘”。

張老師送了我們每人兩本書,一本《西方法哲學史綱》,一本他自己寫的《法治、政治文明與社會發展》,作爲入學基礎讀物,用印有“東湖公益與發展法律研究中心”logo的布袋子裝着。

我不確定是不是那一次見面,反正張老師一直承諾,如果要看書不用自己買,太貴了,找他報銷,我那三年薅了張老師不少羊毛。後來,我記得有一段時間需要找一些英文書籍,張老師又直接安排同門張皎潔同學登記,申請法學院圖書館購買。

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張老師反覆跟我們強調,以後有任何生活中、學習中的問題都可以找他。

02

我們要保持驕傲


張老師教育理念之一,培養學生不一定在課堂,傳授知識更不能侷限於書本,做人做事做研究的很多道理都是在輕鬆的溝通、言談中獲得傳承。

有很多課程或者會議,我們都是在邊喫披薩,邊喝咖啡、紅酒的過程中度過。有時候在教室,有時候在飯店,有時候是直接在他家裏。據說,珞珈山上至今都還流傳着當年他在大課請全部學生喝咖啡的浪漫傳說。

也因此,我們師門的“會飲”活動不少。

爲了讓我們新一屆學生很快融入師門,張老師組織了同門在珞珈山莊聚會,還叫來好些在武漢的畢業生,就是那次,我認識了黃思敏師姐,王齊龍、趙睿等師兄。

或許是爲了激發大家的理想主義,也或許是純粹擔心大家因爲法理學並非當代“顯學”而不自信。酒過三巡,張老師就着酒勁——當然是大家的酒勁,他自己從來都是海量——給我們上了研究生第一課:“我們要保持驕傲”。

張老師大概的意思是,我們要保持一種驕傲,有好多事情,不是我們不能做,而是我們不願意做,我們不屑於做,我們有自己的堅守。

驕傲當然不是趾高氣昂的傲氣,而是人生百態和滄海橫流中的傲骨。

例如對物質的態度,張老師經常不無自豪地講到自己的父親,是洛陽德高望重的醫生,自幼沒有經歷過匱乏。後來,他自己也有很多朋友和資源,可以輕鬆獲得物質的豐裕,但是他覺得沒有必要,有很多更有意義的東西去追求。

張老師的這個態度極大地影響了我的擇業觀。

包括選擇刑辯,這職業看起來自然比不上高端寫字樓里民商事律師的檔次,也沒有那麼安穩,反倒是經常出入鳥不拉屎的邊遠看守所,承擔巨大的風險,但因爲張老師的話,我時常感覺自己是揹負着某種歷史使命的孤勇者。

03

我就是你們最大的腿


張老師對學生的關心和幫助可謂無微不至,大到人生規劃,職業走向,小到買書上課,他都會竭盡全力調動一切他可以調動的資源。

他曾說,現在都講“抱大腿”,“在你們翅膀未硬的時候,我就是你們最大的腿。”

不止一次聽師兄師姐講,張老師是如何在他們碰壁之時,談笑間就幫忙解決工作問題。也不止一次聽他們說,張老師如何在他們人生失意之時,用一頓飯,一場酒,幫助點破迷途的惆悵。

我因爲年輕氣盛時闖過一些“禍”,給他更是添了不少的麻煩,張老師對我的關心和支持尤其多。

有段時間,存在不少外界的干擾因素,就連去外省旅遊,也有人過問,每次都是張老師給我提供“擔保”,幫我屏蔽干擾,我這才得以順利“茁壯成長”。

張老師知道我是農家子弟,爲了免除我學習發展的後顧之憂,經濟上也提供了不少支持。

有一天,張老師突然轉給我一個鏈接,說上海復旦和同濟好像週末要聯合搞個論壇,涉及你關心的話題,你去看看。

當時,我還以爲是個什麼任務,一看那麼遠,心裏就在打退堂鼓。新的信息馬上就來了,說是機票和酒店到時候報給皎潔,他報銷,也不用考慮寫啥心得體會,想寫就寫,原來真的就是讓我去“看看”。

張老師向來鼓勵我們搞跨學科研究,尤其注意社會學的方法。

2019年暑期,南京大學搞了一個爲期十天暑期研修班,主題爲“社會學理論與研究方法”,但需要繳納培訓費,食宿交通也是自理,不知是什麼情況下,我表達了興趣,結果張老師又是毫不猶豫承擔了所有的費用,送我上研修班。

爲了鼓勵大家投身公益實踐,張老師當然期待大家去機構當志願者,但從未強求,如果自願去的,值班或者組織會議,哪怕是取個快遞,都可以自己申報工時,給予相應的報酬。

張老師的理念是,不是看大家做了多少貢獻,而是看你爲我犧牲了什麼。其實也是變相幫助大家自立,改善生活。

在張老師的薰陶下,我也開始重視英語學習,希望提升國際視野,在研二的時候便決定參照張老師本人和很多同門的成長曆程,到南京大學和霍普金斯大學聯合創立的“中美中心”學習。

但我也跟張老師表達,更期待有直接去國外交流的機會。

他給我推薦了美國東北大學的一個項目,但是需要自費,張老師馬上又開始聯繫,幾天後告訴我,住的問題好解決,可以安排住在一個他認識的教授家裏——特別強調下,我導的朋友真的是遍天下,走遍五洲不用愁——其他費用到時候他想辦法。

沒了後顧之憂,我就着手申請,後來學院都通過了推薦審批,但是東北大學遲遲沒有回覆,衆所周知,那一年新冠疫情爆發了。

於是轉而申請中美中心的證書班,自然也離不開張老師這位知名老校友的推薦。雖然推薦信自然免不了要吹些牛,但我至今依然忘不了那些對我充分肯定的話語,甚至是對我能夠爲人類福祉做出更大貢獻的“不切實際”的期待。

雖然上了個“zoom證書班”,但好在這回沒讓我導失望,第一學期我就用全A的成績單爭取到好幾個獎學金,包括金額最高的“Amerisolar獎學金,第一時間給他報喜,炫耀,至少這回沒讓他再掏腰包。

畢業的時候,張老師把我們一屆的同門叫到一起,說現在有疫情,形勢不好,不能讓你們風餐露宿,你們第一個月的房租我承擔了,每人發了2000元。

04

我親去祝賀


張老師愛生如子如女如兄弟姐妹,從來不會因爲學生離校就停止對學生的關愛。

20216月,我畢業離開了學校,加入徐昕老師大案刑辯團隊從事刑辯工作。張老師依然不間斷的關心我的工作和生活。

以心換心,張老師在我心中的角色早已不是導師那麼單純,既是老師,也是朋友,兄弟,更是值得尊敬的長輩。因此,每個生活工作中的重大進展,我都會給張老師彙報。

2022年夏季,和夫人確定國慶在老家舉辦婚禮,自然而然覺得我導不應該缺席我的人生大事,但是老家很遠,很偏僻,擔心張老師太忙,客觀去不了,給他平添一些心理負擔。

糾結了大半個月,還是向張老師發出了邀請,沒想到張老師秒回:“好!幸虧說得早,我親去祝賀”。不禁喜出望外。

2022103日,張老師攜師母趙樹坤老師舟車勞頓,翻越三峽險境,來到我老家的小鎮,成爲我的證婚人,見證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還給我送了個巨大的紅包,說一定要“春宵一刻數千金”。

家裏幾十年沒組織過這個大的活動,還是國慶高峯,當時就連住宿都是張老師和趙老師自費預定的天價酒店。現在想來,着實過意不去。

婚禮上,張老師又是對我一頓“吹噓”,武大教授親赴證婚,讓我本人及家庭在當地掙了個不小的面子。

那個時候,張老師紅光滿面,和趙老師更是恩愛有加,看着自己的學生終於成家,滿臉都是幸福而欣慰的笑容。

那個時候,也完全沒有想到,下回見張老師,我們會以淚洗面。

05

張門以後就靠你們了


202359日,在武漢出差,想着好些日子沒見老師了,便準備去法學院看看。老師回覆說是生病住院,護士可能隨時要求回去,未必能見上。

覺得奇怪,便向同門打聽,一位在辦公室值班的師弟透露,可能是癌症。

我當時腦子一片空白,猶如晴天霹靂,五雷轟頂。怎麼會?張老師身體從未出過什麼大的問題,張老師如此年輕?怎麼會得癌症?我相信一定是庸醫誤診。

我堅持前往辦公室,敲開門,張老師還是從辦公桌起身來迎:“仁鈥,張門以後就靠你們了。”

我們擁抱,兩個人都淚水噴湧,“不甘心”“太年輕了”,我不知道說些什麼。趙老師勸我們不要太激動,我鬆開張老師,轉過身面向牆繼續流淚。

最後,反倒成了張老師和趙老師來安慰我,一切皆有可能,正在聯繫各個醫院,包括美國那邊的醫院,很快確定治療方案。

我已經不記得當天是怎麼離開張老師辦公室的。

沒過幾天,聽說已經聯繫好美國的醫院,並辦好了手續。張老師並不是什麼達官顯貴,如此速度,全靠人緣。

2023516日,我到武大法學院給張老師送行,並和張老師及家人一起喫飯。74日,張老師回國,當時我正在浙江台州開庭,沒能去迎接。但張老師說,整個治療都是比較樂觀的,最後可能也就相當於一個慢性病。

2023910日,剛好教師節,女兒半歲,能出遠門了,我就帶着女兒和夫人一同去看望張老師,我很想用新生的生命鼓勵張老師。女兒很可愛,望着張老師笑,還摸她張爺爺的鬍鬚,看得出來,張老師也很開心。

2023910日教師節,半歲的女兒與張老師合影

不料,到了2024年上半年,張老師的狀況持續惡化,想看望老師,又怕打擾,更怕見到也不知道說什麼。4月底見了一次,聲帶有擴散,說話也難受。

此後,我一直關注着羣聊,關注着張老師的朋友圈,沒想到6月份形勢急轉直下。直到收到劉遠師兄的消息。

從家裏到醫院,雨中將近兩個小時的車程,在恍惚中就結束了。再次見到張老師,已經是在醫院地下一層。給夫人打了個電話,張老師很安詳,彷彿是睡着了。我還說,相較前兩天在病牀上痛苦的樣子,我內心反倒有一絲安慰。

06

以後我們都是你


對張老師,我一直有很多遺憾。

我一直知道,張老師有想過讓我畢業留在機構工作,也想讓我跟他讀博,做學術,他說做學術也是工作。

但我對人生軌跡也有些自己的執着,我可能不太習慣全職做學術,有點坐不住。但我確實計劃先工作幾年,解決掉房貸和車貸問題,然後讀博,並且已經默認張老師是我博導。

張老師喜歡喝酒,我也喜歡,這輩子喝的好酒基本都是他帶我喝的,有回喝醉了,去了衛生間之後不敢再回飯桌,怕失態,就讓同門送我回宿舍。此後被張老師稱爲“李跑跑”。還有次,微醺,我跟張老師放下豪言,現在您請我喝酒,等我工作了,至少一年給您搞一瓶茅子。

結果,第一年工作結束,囊中羞澀,只能用“蘿蔔”替代。第二年,差不多有這個實力了,張老師卻再也不能喝酒了……

國際法的彭芩萱老師來弔唁,張老師曾帶着我們倆到吉林開會,一路插科打諢,我也和“彭嬢嬢”成了忘年交,她離開後又回來找我聊天,一起回憶張老師,淚目。

最後,我們達成一個共識,張老師離開一定是因爲他已經提前超額完成了他的任務和使命,所以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以後的人權事業,就是我們的任務了。

昨天,轉發了法學院的訃告,有位之前有過一面之緣的老師兄評論:“張萬洪教授化身爲你們師兄弟和師姐妹了。”

回來,不知是第多少次打開張老師的朋友圈,又看到張老師在今年清明節曾轉發的一段話:清明時節春光燦爛,一派美好的觀景,然而這麼美好的光景卻總會離開;春日充滿生髮之氣,可清明節卻提醒我們與死有關的事,背後其實是非常了不起的中國哲學,‘向死而生’是也

張老師真的走了,像風一樣自由,也像藝術一樣浪漫。

同時,我們也堅信,張老師必將以另外一種形式存在,因爲他已經將自己活在了我們每一個學生的生命之中。

一切都已結束,一切又剛剛開始。

未來,我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將無一不會體現他短暫而絢爛之生命的印記。

夫人跟我說,你眼睛已經腫了,別寫了。我也實在寫不下去了,文字總是單薄,音容笑貌,揮之不去,堵在心頭。張老師對我們的愛,對我們的指引,只能用餘生繼續書寫了。

最後,附上第一次聚餐後老師唱的《假行僧》和20216月份畢業時在朋友圈對張老師的表白,跟老師再道一聲:“再見”。以前,你爲我們遮風擋雨,以後,我們都將是你。

“這條朋友圈編輯了若干次,很想趁此畢業之際,我導常見高光之時,專門向張老師表達感激,寫了刪,刪了寫,語言到底還是蒼白無力的……

初見我導,便因一些共同的關注,乃至於共同的朋友而感到輕鬆。後來,逐漸更深地瞭解到我導立體、完整、真實、青春等將公益與人權的理念和精神貫徹到底的人格,更是感到榮幸之至。

我導對學生之教導與關愛,我至今未見出其右者,我這種問題少年更是感受深切。張門三年,我導不僅在課堂上傳授法學理論,在會飲中啓迪靈感,在調研中教導人生智慧,更是在生活中無微不至的關照,替我了屏蔽諸多莫須有的干擾。

正是因爲有了我導的耳提面命、言傳身教和周全庇護,我才得以健康茁壯成長,不虛此人生三年。

亞里士多德曾說,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但在現實中,探索真理的道路往往過於曲折,沒有老師的引導,難以可能;真理的面目往往也是多重的,很難一目瞭然,但是導師之愛,師生之情卻是容易把握的。今日無關人權與真理,吾愛吾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