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上場——孫小峰


前些天,Sean Suen在巴黎發佈了全新系列。讓我想起三年前隨MEN’S UNO做小峯個人專題的那個夏天。我因爲這個採訪第一次認識了小峯,跟着他回到家鄉,回到母校,結結實實地做了一次非常深度的採訪。

在此之前,我並不認識小峯。而在此之後,Sean Suen每每攜帶新系列出現,我都能在其中看到小峯的影子。他不愛說話,但交流起來又帶着讓人信服的真誠;他也不擅長表達自己,但每一個系列卻連貫地讓人看到其中情緒。這次最新的發佈,他以梅蘭芳的“雙重身份”爲鑑,非常工整的現代男裝框架中,簡約不贅餘地融入京劇扮相的分毫細節。舞臺感濃烈的色澤讓高潮迭起,而我最喜歡的是形似雲肩的領帶細節,和鞋尖一簇靈動的團絨和珍珠,這是設計師放開了思路之後的寫意心思,懂的人就會懂。

很喜歡以這樣寫人物的方式去了解一個設計師,感覺像是在別人的故事裏走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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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裝設計師這一標籤爲伍十年,孫小峯相信,屬於他最好的時光就是現在。過去關於身份、來處、職業的種種不確定與猶疑正在被逐漸解答,而給出答案的人正是他自己。
小峯是典型的燃燒型創作者——付出時甘願而無節制,冷卻後失落又戛然而止。做了十年的男裝設計師,北京、倫敦、巴黎、上海……他帶着同名設計品牌Sean Suen走了無數場秀,但直到現在,創作的興奮和快感,也還是會被每一季強度結束後的失落覆蓋,就像已經長時間擰緊的螺絲驟然被鬆開:通常在系列發佈之後,我可以十天不出門、不見人。我想自己把這個感覺排解出去,才能投入到下一季的創作。
但是,失落之後的冷靜通常不是壞事情。這個終日忙碌,話又不多的設計師非常清楚,外界的評論總是呼嘯而來,又呼嘯而過,最重要的是如何反觀自己。一場秀、一個系列哪裏好了哪裏沒做到,一目瞭然。創作是個隱祕又絕妙的過程,週而復始,享受和痛苦同在。小峯明白,這其中最難的是滿足自己。他需要跳出被動局面,始終理性地與這樣的情緒轉折過招。半路結識的“設計師”身份,竟然將自己身上曾經散漫的序列重新系統化整理了一遍。一個漫不經心的年輕人,由此開始了一場與自我、與命運、與規則的戰事。
1,

SEAN SUEN 2025春夏系列

時間回到2003年。彼時的孫小峯剛剛步入於四川美術學院的平面設計專業。四川美術學院地處重慶,小峯逆着家裏人的心意,報考了藝術院校。服裝設計並不是他的原生愛好,所學的平面設計專業又無法全然讓他提起興趣。四年過去,一次騰訊校招的機會降臨在當時川美的畢業生大軍之中,小峯也是其中一員。被時代的洋流推着往前走的他沒有更多選擇,也並不能準確知道這樣的機會在後面的人生將帶給他什麼。第一次面試,就去了將近有1000多人。幾輪面試下來,龐大的面試隊伍銳減到兩位數,小峯留在最終的20名候選人裏,最後成了被選中的一員。於是很快搬到深圳、調任北京。
2007年的中國互聯網市場發展態勢迅猛而旺盛,但網站平面設計師的工作內容強度和創造力遠不及浪尖上的風起雲湧來得有趣。枯燥的格子間生活讓小峯覺得無聊而沉悶,他的工作似乎撐不起內心豐盛但依舊模糊的表達慾望。但小峯也有自己的出口。他喜歡和當時在北京的創意人們聚會聊天,他們多是雜誌社編輯、服裝設計師、藝術家。大到生活方式、思維模式,小到聊天內容、個性喜好,在這個圈子中,小峯找到了一種陌生的驚喜和久違的投契。
交友圈的改變,帶給他的影響和衝擊是巨大的。他接觸到了彼時在中國方興未艾,又充滿生機、機遇的時裝行業:西方品牌逐漸進入中國,版權合作的時裝雜誌市場方興未艾,市場經濟的騰飛給愛好時尚的消費者帶來更多選擇,獨立設計師的勢頭和聲量漸起……而且,最重要的,這裏離他曾經熱愛的藝術生態非常近。似乎由上至下,從內到外,每個人的創造力都能找到合適的方式去表達。
與此同時,國內線上購物的起步也成爲他邁進時裝行業的助推。一對從清華建築系畢業、剛剛辭職的朋友邀請他加入他們的天貓平臺男裝商店。從平面設計,到接觸面料,再到對接工廠,小峯心中慢慢有了一個感覺:他離自己想做的事情越來越接近了。於是,兩年後,他從朋友的服裝品牌離開,創立了自己的獨立男裝品牌:Sean Suen
Sean Suen的表達欲是簡練又豐富的,東方的含蓄被包裹在西式的簡約框架之下。小峯用他身處其中,卻又不從屬於這個圈子的眼光去觀察男性穿着,雕琢設計,塑造了一個穩定且連貫的東方紳士形象:瀟灑、融和,外表清簡,優雅有度,內心思潮湧動,行爲溫和內秀。爲小峯的秀擔任多次秀導,也是NOWNESS主編的耀輝,認識他十餘年。在評價他的設計時,耀輝說到了微妙又很重要的一點關聯:小峯的設計可以說是簡潔中的複雜,我不知道這樣形容對不對——他的東西總有一種平面立體感。也許是跟他以前做平面設計師的緣故有關,他對男裝的線條或者是廓形,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初看有非常簡約、二維的平面感。而與此同時,他又非常喜歡用一些看起來質感很特別的面料來豐富自身。所以會持續帶來新的感受。
剪裁上的減法和材質上的加法,形成了Sean Suen非常獨特的平衡感。但設計上小峯力求的平衡狀態,卻戲劇化地來自於他自身的某種經驗失衡。在初當設計師的幾年中,小峯往往將自己沒有做好、做到位的缺憾,歸結於他的非專業出身
這樣的不自信如影隨形。在設計中、在與人溝通中、在運營品牌的過程中。每每出現,便引導着他想象另一個軌跡的人生:如果不是非專業,我應該會做到更好如果不是非專業,我應該會避開一些彎路如果不是非專業,那一定會更省力”……起初看似豐富的社會經歷,卻因爲車頭方向調轉而看上去無能爲力。小峯並非全盤否定自己的能力——實際上他骨子裏的執拗和堅韌讓他每次都花了更多更大的氣力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但他依然希望自己的履歷上有相關所學的經驗:有的時候我越想(這件事),不一定是我說要學成個什麼樣子,但確實是希望自己有這個經歷。
遺憾的是,不僅人與人之間的經驗不能互換,人對過去的自己也很難實現補償。每年,數以萬計的留學生奔赴海外學習時裝設計。在如今國內的各大藝術院校中,時裝領域的交換留學機會也不計其數。如今,小峯再想回到校園,需要把創作與生意都拋之腦後,騰出時間——這對他來說已經是不可能爲之的事情。他所指的經歷,除了系統化的專業學習,也有與之相關的眼界,和待人處事的能力。他生性靦腆,羨慕那些學習經歷豐富,有專業老師指導的年輕設計師,因爲他們看到了很多東西
小峯沒有這個階段。他是中國應試教育下具有普遍性,且並不出人意料的的一個樣本。按部就班,一切感知和規則靠自己摸索而成就。正確的習得,結果無非是不出錯。而一個錯誤的嘗試,往往會影響一個鏈條上的很多環節——尤其當你是手握鏈條,並讓整個機器加以運轉的人。小峯不敢出錯,也不能出錯。因爲他的遊戲由自己開局,很多感知都由後天自我形成,一件事(服裝設計)做了這麼多年,可能到了近兩年,我纔敢說自己是逐漸摸索清楚了。
對於這種不懂,困擾小峯的還有一點——如何問出口?做品牌最初小峯沒怎麼招過助理,也沒有找設計師團隊,很多東西都是他自己做。這麼多年來,小峯已經與相熟的版師、團隊達成了默契的工作方式,頗有效率。這是他自己摸着石頭過河得出的經驗。起初,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問別人,甚至連從哪兒問起,都成了問題本身:我讀書的時候不是大家口中的好學生。確實是因爲做了這個行業,很多事情你不問,不表達出口,就真的沒有人懂你在做什麼。小峯回憶起他剛開始接觸巴黎的公關公司,他的不自信像一個甩不掉的陰影,工作人員在與他的溝通中犯了難:她當時說,小峯,你應該把你想表達的都說出來,你的才華應該被更多人看到。不然我們不知道如何幫助你打開市場。這句話一落地,小峯就意識到,服裝是個生意,自己的短板不能抑制品牌的發展。那就只能硬着頭皮打破它。
學習能力這件事,和人的成長經歷一樣,也是不斷流動的。通過自學英語、練對話、與國外團隊打電話或者與商業品牌溝通項目,天道酬勤的道理逐漸在他身上被應驗:當一個人對未來的野心被原生性格中缺失的自信所影響,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將個人的主觀能動力調動到足以扭轉被動局面的極致。當然,還需要點兒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倔強。
2,

SEAN SUEN 2024秋冬系列

2015對於小峯來說是個走出去的轉折點。Sean Suen被《GQ China》推薦並兩次亮相倫敦時裝週,成爲當年最能代表國內獨立男裝設計水平的設計師作品。並由倫敦時裝週的話題效應,反向作用於國內的時裝市場。Sean Suen的名氣打開了,而這也是在他摸索着如何系統地做一個品牌三年之後,第一次去倫敦。這對於任何一個新人來說,都是欣喜大於忐忑的好消息。小峯也是如此。他先團隊一個月到達倫敦,在機場一個人爲了搞定十多個大行李焦頭爛額,體力上累到極限卻依舊難掩興奮。
機會永遠留給有準備的人。但大部分人在準備的時候因爲專注其中,而毫不知情。彼時的《GQ China》主編崔丹對小峯的設計有長足的觀察和客觀的評價。在助推他走出去之後,仍然幫助Sean Suen繼續做整體視覺輸出和開發建議的工作。讓崔丹讚許的,是小峯作爲設計師,以及他締造的這個品牌身上過人的綜合素質:設計師是個需要綜合職能兼具的工作,小峯的堅持在於持久,開發能力穩,低調並有自己的堅守。沒有盲目跟風,有取捨能力。他剛出來的時候男裝市場剛開始綻放,這些年已然發生了許多成熟的進化。之後從倫敦走向巴黎時裝週,巴黎時裝週的老牌氣息需要更新迭代,中國設計師成爲最有活力的一個族羣。小峯因爲持續且穩定的能力,讓品牌的面貌越來越清晰,逐漸在巴黎的市場裏堅守變成了一個獨特的存在。
中國的男裝品牌市場長期被傳統商業品牌壟斷,百貨品牌審美單一,男裝顧客沒有更多的選擇空間與意識。到了2010年之後,國外的男裝品牌開始入中國,國內的獨立設計男裝設計師空間被擠壓的已經非常小。而Sean Suen在其中穩定且一直帶給人驚喜的狀態,與小峯自己的個性不無關係。他說自己的品牌太佛系,不爭,是因爲他自己也沒想透徹,到底要做成什麼樣子才達到心裏認同的。更多時候,他只是做得不想比別人差。
小峯始終在嘗試着與自己此消彼長的心理戰達成和解。這些年,他逐漸讓自己學着想得少一點。只在乎他應該在乎的東西,那些掌控不了的、沒有發言權的,他一概不多想,也不過問。在設計上,他強調穩定的形象輸出與整體性的概念表達。小峯紮根自己擅長的正裝風格中,儘可能自制、自知地遠離流行的叨擾。早兩年間,男裝市場的街頭流行風格正盛,設計走向收緊的正裝風格市場乏人問津。許多人勸他跟隨流行風向做一些調整,包括涉足女裝。但,這些他都沒有嘗試。看似切準當下話題命脈的轉型,其實都偏離了小峯的初心。作爲品牌的運營者,他比任何人都先一步看到市場的走向和喜好,但這顯然悖離了他認知與實踐的順序。他希望凡事有個正確的因果順序:在把現有的基礎都做到位的情況下,再去嘗試女裝也好,潮流也罷,必須是因爲他的遊刃有餘,才能促成品牌的開枝散葉。他對Sean Suen的品牌畫像從來都不是龐大而惹眼的流行機器,他寧願一直按部就班地踩準每一個步驟,這讓他覺得踏實。
回想做第一個系列時,發佈和操作的規則小峯幾乎全都不懂。通過朋友間的介紹,他認識了業界著名的公關經理包一峯。當時包一峯在北京渡金湖餐廳邊上的場地,幫他邀請了媒體和部分客人,做了現場的管理。在包一峯眼中,小峯是個才華橫溢,而且十分長情的人,他的創作也雜糅着一種穩定不變,充滿故事性的情緒。認識十多年,大家在各自領域不停忙碌,但一旦相聚,聊天時依然看得到他眼中的光芒,絲毫沒有距離感。
當不自信的顧慮褪去,小峯對突破現狀的渴求就格外強烈。他嘗試解剖自己的壓力來源,除了自己的好強,品牌的存活,還有對已經步入成熟時期的自己內心表達欲的安放。2018年,他用系列描繪了末代皇帝溥儀的形象。他覺得這是長久在國外市場浸淫後,回望自身,最想去接近、挖掘的故事。2019年,他將視線轉回故鄉——被三峽大壩工程淹沒的鬼城豐都。這兩個系列被小峯看作是對自己提升和突破最大的作品:那兩年是我壓力最大的時候,但反倒是在設計上開了竅。
我的心裏始終有團火,我想把這件事做好。只有這個東西在,才能稱之是我的夢想,小峯說。壓力、瓶頸、外界、自我……這些不停撕扯的兩極,好像是助燃這團火苗的添加劑。火苗越燒越高,直到讓小峯看到那個夢想越來越清晰的形狀,也把故事的來處照得通亮。
3,

SEAN SUEN 2024秋冬系列

沒有人可以與自己的故鄉切斷關聯。有時候當你越不在意,原生痕跡就展露得越明顯。
賈樟柯導演的電影《三峽好人》開篇章節中,一個外省人指着浩浩湯湯的長江下游問:那是奉節嗎?當地人回答他:奉節老城早就淹了。
小峯的故鄉也在奔湧沉默的長江下面。那是歷史上被稱作鬼城的豐都。豐都地處三峽大壩上游,位於水庫地區的腹心地帶。1999年,爲了配合國家三峽大壩工程的修築,豐都老城與數以千計的鄉村、縣城,永久地被淹沒於長江之下,只存在於一代人被封存的記憶中。再後來,與中國城市化進程中誕生的無數新城一樣,豐都新城區建立,歸屬於重慶市管轄,人民遷移,故事繼續。但小峯現有的故鄉記憶,都只存在於那個被埋藏在水下的老城裏面。
那是一個自打小峯有記憶開始,就沒再往前走的縣城。在他很小的時候,豐都老城就有建設三峽大壩的規劃。於是整個城市的樣子便靜止了——不再建設,不再翻新,像一個滯緩、老舊、破敗的空殼。上完大學回來,故鄉就徹底消失了:我有時會回想,以我當時的學校爲起點,左邊好像是一家店,但店鋪賣的是什麼?再往下是一家電影院,再往下走是一個消防隊……我會一家店挨着一家店回憶,想不起來的時候,就好像整個記憶被抹平了。沒有了。
沒有了。一個人對於故鄉的感情通常是依戀、回味、牽絆……但小峯的整個青春期回憶,被一聲,擦淨了。從初中到上大學離開家之前,他戴着眼鏡,不太說話,沒有留下過一張照片,搬到重慶之後也再沒有回到豐都。整個童年到青春時代像是一間空蕩蕩的大殿,只有零星的、修補過的記憶作爲廊柱支撐着。
他試圖以自己擅長的方式做點什麼。Sean Suen2019年秋冬系列,小峯受家鄉豐都的變故啓發,以錯置的剪裁與放大戲劇感的設計,詮釋了在大時代環境和地理因素的變更下,一種荒誕、魔幻的現實錯位。層次感分明的線條比例被拉長,與厚重龐大的面料、體積形成鮮明的對比,層層疊疊,欲蓋彌彰。被覆蓋的、被提醒的、被遮蔽的,一座消失的城市充滿着回憶,但與當下的現實毫無關係
小峯至今還能想到的清晰的畫面,其中之一是小時候和爸爸一起在碼頭等候接人。兩岸層巒疊嶂,江上汽笛聲聲,但船還沒到。幾分鐘時間的空隙裏,父子二人就在碼頭上做着簡單的遊戲。但這樣的溫馨畫面在他的記憶裏其實並不多見。他腦海中的豐都滿是霧氣氤氳的灰色。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之後,下海經商的時代浪潮從東南沿海一直吹拂到遙遠的內陸。放棄了體制化和集體主義生活方式的人們身邊誘惑陡然增多。小峯無意間在家裏的餐桌上發現了父母的離婚協議書,十歲左右的他坦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他把自己置身於這場家庭變故之外,覺得離婚是父母的事情,與他本人並沒什麼關係。在與父母撫養、歸屬問題拉扯近三個多月後,小峯選擇和最疼自己的奶奶一起住,奶奶從小就鼓勵自己堅持畫畫。直到現在,奶奶仍是他每次回到重慶都必須要去見的親人。
與十多歲時的小峯選擇不表態的態度相似的是,如今父母回想起這段歷史,已經不記得當時的拉扯和糾葛。就像被長江水淹沒的老城一樣:他們好像選擇性失憶了。在他們看來,孩子健健康康,大人各自組建家庭,人生道路始於相同起點,但又都懷着不同的興致奔向各自的未知。表面上看,這是青春期中的一次急轉彎,小峯不去強調任何關於這件事情留在自己身上的烙印。大部分時候他都很坦然。如果不是在相對比較脆弱的時候,他絕對不會承認對他內心深處的影響。
時間推着他逐漸走到了當年父母的那個年紀,他開始對自己進行一些目的明確的選擇性補償。小時候的他克己復禮,少言寡語,害羞不與人過多交談,更沒有嘗試過叛逆的青春滋味。而現在小峯可以和朋友跳舞喝酒談天一整夜,或者因爲一個觀點的不同辯論不休。在工作之外,他覺得這樣的表達很過癮,這樣的“重來”也很過癮。在跳舞、喝酒、談天的時候他可以完全放空,不受任何身份標籤所束縛。他追求像每次用盡全力完成一個系列之後那種飛蛾撲火般的投入感,這讓他覺得盡興,是在用被壓抑已久的真性情生活着。他用另一種生活方式、職業軌跡補償着那個曾經被家人被環境忽視的自己,儘管這種補償晚到了這麼多年。
與故鄉的聯結還有一些共同從豐都長大的朋友們。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過着“範本”一般的尋常人生。當地求學,結婚,生子,成爲父母。小峯把自己活成了他們中的異類。人的生活軌跡之不同,一部分來自於時代的不可抗力,一部分來自於自身努力掙脫框架後對命運的二次書寫。小峯每每和這些老朋友相聚,都會被調動起平日裏不太會閃現的多愁善感。那些曾經是學生時代風雲人物的同學,現在已經爲人父母,甚至會勸小峯早早養兒防老。雖然骨子裏對這些觀念頓生抗拒,但他也不反駁。小峯想着,如果他們一直保留着性格中的無畏、浪漫、探索,那麼人生會不會也是另外一番樣子?
那是他無法預料和插手的事情了。這樣的走神不會停留太久,小峯會在說出口前叫停這些想法。視野對人的塑造,構成人生體驗的總和。相較於之後走入社會結識的朋友,他們的性格中共同流露着重慶人基因中非常典型的老實、耿直、熱心腸。每個人的成長都是自己手腳並用摸索出來的。小峯和這些故鄉的朋友有着相同的來路,能讀得懂對方的表情,猜得到沒說出口的下半句話,這已經是難解的緣分。
遠行,是爲了能更徹底地歸鄉。在某種程度上,對小峯來說,故鄉離開了兩次。一次是被動抹平,一次是主動遠走。也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獲得故鄉。
4,

SEAN SUEN 2023秋冬系列

初夏的重慶一場雨接着一場晴,空氣裏瀰漫着溼漉漉的味道,讓人覺得極度放鬆。四川美術學院的新校區內鬱鬱蔥蔥,高大的水杉在步道兩側遮天蔽日,綠意盎然。肢體上的放鬆來源於自然氛圍的解綁;而精神上的放鬆,很大程度上來自於身處學校這個自帶單純與懷舊濾鏡的環境中。
小峯畢業於四川美術學院,但這裏並不是他當初學習的地方。身處川美的新校區,小峯對它的瞭解並不比此刻身邊稚氣未脫的學生多多少。在他上學的十多年前,川美還坐落在老城區內,周圍煙火氣旺盛,人聲鼎沸,散發着那個時代裏集體主義之美的人氣和創作欲。也是在老校區的四年時光裏,小峯遇到了至今對他影響最大的一位伯樂,也是朋友——韋嘉老師。
在小峯的學生時代,他不是最出色的那個,老師的關注對他而言是陌生的。韋老師與小峯的相遇源於意外的代課經歷。在韋老師的素描課上,小峯無意中發現,這個老師跟當時他遇到的所有老師都不一樣——韋老師保留了自己的習慣,在與學生上課時會跟他們一起畫畫。這讓小峯覺得驚訝。而韋老師也覺得,小峯這個學生,和他接觸到的其他學生也非常不同。
小峯不是那種老師定義的乖孩子,也不是酷愛繪畫,會和老師有很多專業交流的學生。但20年過去了,真的能像我們那樣交往的學生非常少。那時小峯就顯現了一種比較奇怪的吸引力。韋老師還記得,當初他常常會在老校區狹小但又熱鬧的空間裏看到小峯無所事事地遊蕩,雖然兩人當時並沒有什麼專業問題上的探討,但聊天的範疇卻比許多師生關係更加寬泛、宏觀。他們逐漸建立起了共同語言,而如此般共同語言的生命力一直延續至今。
當時,韋老師身邊圍繞的是另一種學生的形態。他們熱衷於討論繪畫,留心專業,希望通過切磋問題以磨鍊自己的技藝。但小峯似乎不帶任何目的,他什麼都不圖。不圖給專業帶來直接的提高,也沒想過與老師接觸從而讓他多注意到自己。小峯覺得,韋老師身上有一種對藝術天生的熱愛與專注力,以及不同於當時體制內陳舊環境的純粹的灑脫氣息;而小峯讓韋老師覺得與衆不同的,恰恰是他的隨性和瀟灑。
他(小峯)其實是有點兒無所謂。但不是自我放棄的那種無所謂。我認爲他至少在大學那個階段,一直在吸納東西,這種吸納幫他看到周遭更廣闊的世界,幫助他去尋找他想要的未來方向。
人們往往會因爲朋友彼此身上的相似性靠近,相異性吸引。對於師生二人來說,雖說年齡有差距,身份有分別,但都有一股獨行於環境的雲淡風輕和看淡時局。
韋老師對時裝也頗感興趣。不僅是穿衣打扮,在他的畫室中,書架和桌子上擺着不少時裝雜誌和書籍。他喜歡超然物外的一衆設計師:Martin MargielaJil SanderAlexander McQueen……McQueen自殺之後,韋老師還以此事件創作了一幅與McQueen有關的畫。名爲《一百年不變》。畫中的設計師虔誠地與觀者“拉勾”締結誓約。一眼即知,這是對設計師本人有獨到理解纔會表達出的創作。
從事藝術類教師這個職業,韋老師始終都在面對自己的學生畢業之後專業不對口的尷尬和遺憾。但對於小峯的選擇,他覺得很有意思。也很好奇。他好奇小峯是怎樣像一個專業人士一樣走上了這條道路。因爲如果只是一時喜歡,動手裁剪,這並不驚奇。而作爲一個專業的從業者,在韋老師看來不是一般人能夠駕馭的,但小峯一堅持就是十年。
作爲藝術創作者,兩個人在很多情況下的困擾和思慮是相通的,似乎只有過程中的陣痛與快感才專屬於創作者,而作品卻不是——或者說作品在某種意義上,從未被創作者擁有過。韋老師理解小峯的工作方式和心態,很像自己,但當下時裝市場對速度的要求是藝術市場不能比肩的。高強度與高淘汰率的標準下,時裝發佈像個命題作文逼着設計師去完成它。藝術家作爲個體工作者,大不了將展覽延後,但時裝工業的協作機制太過繁雜和龐大,設計師需要時刻保持高頻的共振,才能保證品牌完善持續地運作。
即便在這樣嚴苛的標準之下,韋老師依舊覺得小峯的設計讓人眼前一亮之前我會認可的一些設計都來自西方的設計師。但小峯的作品,讓我覺得一個來自中國背景的年輕人,能夠在不丟掉他自有文化的前提下,通過學習和吸納尋找到了適用於今天的流行元素,甚至其中很多是很超前的。從個人創作的角度出發,很多時候都需要比時代快那麼半步,必須要有引領者的意識。這個是很難,也很特別的。
在小峯眼中,韋嘉老師纔是那個早早就快了半步的人。快的那半步,在於他向小峯展示了,一個有才華、有擔當的藝術家,他的職業修養如何隨着眼界與格局,在人生的關鍵時刻發生着質的轉變。在川美任教22年,現如今出任藝術專業的系主任,韋老師的學生越來越多,課程量依然排得滿滿當當。早在十多年前,學校就向他發出邀約擔任系裏的管理工作。但韋老師拒絕了,且一拒絕就是十年。他希望用放棄的仕途保護自身創作的純粹。變化卻發生在當他人到中年的時候,曾經放棄的職業道路忽然回到面前,這讓韋老師從另一個角度審視自己的意圖:永遠在畫室中的創作者,滿足的是不是一種私慾?跳出小我的格局,從改善學生們周遭的創作環境開始,從而幫助他們日後更從容地邁向大的創作環境,這何嘗不是另一種維度的創作與修煉?只要精神上的清潔尚在,對生活、生命的感知尚在,就不是對藝術的辜負。
小峯視韋老師爲自己的伯樂。他不是沒想過另一種活法:如果不做時裝設計師,小峯希望能開個餐廳,或許是個酒吧,能有個地方讓朋友們小聚;再或者是當個純藝術家,也不失爲一種暢快淋漓的過日子的方式。但是在韋老師身上,他看到的是另一種自己心嚮往之,但未能實踐的方法。它無關體制,無關教條,一切選擇順應時局,同時也能最大限度地對應自己的內心。
如今,在師生之外,小峯也是韋老師作品的藏家。每次回到重慶,小峯總會約着跟韋老師見上一面。韋老師注重對學生的身教大於言傳。這是在他學生時代遇到的伯樂,教給他的道理。尤其是在藝術教育的專業,一個教師以身教傳道,更容易給年輕人帶來精神上的啓發。每一代人的認知都有他的侷限性,最大程度地跳出這樣的侷限性,感受到藝術帶來的開放性思考。是韋老師帶給小峯隱形的精神財富。


小峯帶我們在川美新校區中尋找拍攝場地

我不會因爲目的去改變我的本質。小峯說。他的本質,像是爲了維繫那團不息的火苗而存在的守夜人。但守夜人是孤獨的。他需要忽視,甚至無視自己的孤獨,才能堅持得長久。當我們試圖從自身、來處和周遭影響,來解答小峯作爲時裝設計師的根源性和多面性時逐漸發現,小峯身上有一種需要長久相處後才能被察覺,且在當今非常難能可貴的鈍感”——這是一個不太屬於主流讚美體系中的語彙。但恰恰是因爲這種鈍感存在,才解答了他爲什麼可以與成長的原生問題和解,可以與非專業選手的生存身份和解,可以與晚一步才被調動的天賦和解,可以與爲了守護本質的單純而忍受的孤獨和解。
十年之後,設計師孫小峯依舊在場上。狀態嶄新,但心態如初。他依舊帶着足夠的勤奮,足夠的謙遜,足夠的才華,和足夠的耐心。經過的一切都是經歷。十年,正是下一個開始。
此文原載於2021年MEN'S UNO《邁進十年》 編輯 戚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