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林|一個軍人的報告

勁旅雄師

輝煌永駐

一個軍人的報告

一一偵察處長黃德元印象

題記:潮起,嚮前;潮落,後退
一步,還是為瞭嚮前。

在八十年代的23軍軍部大院,黃德元始終是個話題人物,這大概是因為他在強化共性、消融個性的軍人群體中,顯得有些“突兀”或“格路”。和平年代,部隊樹立的典型多是某一範式的,但是在我看來,作為變革時代的軍人,黃德元既諳熟我黨我軍的優良傳統,又具有國際視野,長於思考,因而更具標本意義。我一直想把他的故事寫下來,留下一段獨特的身姿與印痕,可陰差陽錯,一拖再拖,竟拖瞭三十餘年。今天,盡管這些故事已經是過去式瞭,或已進瞭曆史瞭,但我還是如實地把他記錄下來,因為曆史就是今天的昨天,我們今天的所有事情幾乎都有它的淵源。況且,我們的軍隊或主動或被動的變革一直在持續之中。

“小歐格涅夫”

黃德元是“老三屆”,蘇州人,1969年3月入伍,當兵第六年就當瞭連長。1978年,他從步兵團連長直接調到號稱軍機關第一處的作訓處任參謀。對於這次似乎有些破格的調動曾有不同的版本。
有說是因為他的父親或嶽父是“三八式”的新四軍,與軍裏某位首長是戰友;有說是他把一篇軍事學術論文寄給瞭軍長政委;還有說他是作為備選“駙馬”調到軍司令部的,都說的有鼻子有眼。
黃德元是聽著軍號長大的。當過新四軍名將羅炳輝警衛員的父親的基因,讓他到部隊後很快就脫穎而齣,當兵第二年就被抽調到師乾部教導隊任戰術連進攻和技術刺殺教員。行伍齣身的人都知道,戰術教員偏重於文,刺殺教員則是全武行。一個乳臭未乾的新兵蛋子竟在師乾部教導隊擔任文武兩個科目的教員。
自此,他的軍旅生涯就一直介乎於文武之間,武是打底色,文是武的另一種錶現形式,文武兩道都在滋養著他,也在製約著他。
有一次,他在教導隊授課時,針對部隊訓練和教學中存在的問題,竟脫稿大講瞭一番前蘇聯劇作傢考涅楚剋1942年9月發錶的話劇《前綫》。著重介紹瞭對黨忠誠,打仗勇敢,卻固步自封的前綫總指揮戈爾洛夫將軍;勇於接受新事物,但處處受到戈爾洛夫打壓的歐格涅夫軍長,還有那個靠捕風捉影甚至編造事實來寫報道的記者客裏空。打這以後,黃德元就有瞭小歐格涅夫的綽號。
24歲那年,黃德元擔任瞭D團3營9連連長。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連隊是軍隊最基本的戰鬥單元,二戰名將硃可夫說過,能當好連長和團長,軍隊的任何一級職務都可以勝任。當時9連一無顯赫戰史,二沒齣過名將英雄,在師裏團裏均屬無名之輩,但卻讓黃德元帶的風聲水起。
他抓連隊先抓乾部,狠刹官氣,要求戰士做到的,乾部首先做到;要求戰士不做的,乾部首先不做。再就是抓基礎訓練,先從體能訓練開始,一天三餐不坐餐,騎馬蹲襠式練腿力,三九天把單雙杠安在室內練臂力,每天早晚各一個五公裏越野跑。
為瞭保證戰士們有充沛的體能,他狠抓夥食,種植瞭幾十畝蔬菜,養豬養羊還養驢。為瞭保證飼料供應,9連在數平方公裏的戰術場灑滿瞭紫雲英草種,鞦季還將收割的紫雲英製成飼料磚,解決瞭鼕季無飼料喂豬的難題。
1977年,他帶領全連去雞西煤礦廢棄礦井給全師挖過鼕取暖煤。師裏給的任務是年産二萬噸,他們竟完成二萬五韆噸。當時他把全連編為三個作業隊,三班倒,晝夜不停地在井下作業。在這個基礎上,他們還完成瞭全訓連隊的所有訓練科目,自行安排瞭野外露營訓練。情況報到師部後,主管訓練的副師長和司令部的參謀帶著實彈,突然來到9連,宣布對全連進行二練習實彈射擊考核。在礦井下作業班緊急上井之際,司令部的參謀們親自用皮尺對9連自行構築的靶場進行瞭距離測量,完全符閤教範。而後全連荷槍實彈,5公裏越野跑,迅速到達靶場,沒有停頓立刻就進行實彈射擊。考核組對此非常滿意。因為氣喘籲籲地跑到靶場,要比心平氣和地走到靶場,據槍瞄準的難度要大得多。黃德元最後一個接受考核。二練習是200米臥姿、150米跪姿、100米立姿各打3槍,而他在200米地綫用難度最大的立姿連發9槍,全部命中9環以上,全連考核優秀。師首長還對連隊的投彈、器械等進行瞭考核,總評成績均為優秀。
考核返迴後,很快下達瞭命令,由9連齣一個班,作為師代錶隊,參加軍以班為單位的技術、戰術比武。結果他們一舉奪得九項科目的八項第一,給當時主持比武的軍首長留下深刻印象。
七十年代,我下過坑道,知道采煤工的勞動強度。我問黃德元是怎麼做到生産訓練兩不誤的?他告訴我,他們聘請瞭一位退休老礦長當顧問,藉鑒正規礦的生産方式,加上利用各種運載工具,大大提高瞭生産效率。老礦長愛喝兩口,他自掏腰包給老礦長買酒,但從不陪喝。老礦長對人說,“小黃連長啥都好,就是不陪我喝酒。”

1978年,9連到大興安嶺腹地完成國防施工任務的同時,再次額外完成瞭全訓任務。黃德元當連長三年,9連立瞭三個集體三等功。這年鞦,一紙命令,黃德元調到瞭軍首腦機關。

黃德元任連長時作雙杠

嚮“綿羊將軍”發起挑戰

拿破侖有句經典名言:“一頭獅子率領的一群綿羊,可以打敗一隻綿羊率領的一群獅子!”黃德元曾把軍隊裏的某些和平官稱為“綿羊將軍”,這話也曾引起過爭議。
作為戰役軍團的領率機關,集團軍機關這個舞颱對一位職業軍人來說足夠大。但軍隊嚮來等級森嚴且講究資曆。在等級關係中,易滋生兩種“主義”:強權(命令)主義和奴隸(服從)主義。部隊有句行話“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何況你又是個小字輩的連級參謀。但黃德元卻不願把尾巴夾起來,更不善長戴麵具,隻要給他機會,他就毫不吝嗇地展示自己。這種展示一方麵是恣意揮灑纔華。一方麵是敢於“不同凡響”,在軍事學術領域和訓練中屢屢“犯上”。
一般來說,軍機關的乾部文氣多於武氣,可黃德元正相反。他很講究軍容軍姿,不論春夏鞦鼕,總留著寸頭,行走坐立,挺胸收腹,機關的小車司機背後都管他叫“拔腰闆”。他做事通脫,與人相交,不矜持,也不謙虛,沒有很多應酬話,卻又並不冷淡。不管吹不吹起床號,黃德元每天早上都堅持長跑,迴來再做幾套器械。連警衛戰士都知道,除瞭警衛連,在軍部大院堅持早操的有三個人,黃軍長、鄭副參謀長,還有參謀黃德元。針對軍機關大腹便便者越來越多的情況,他上書軍首長,建議加強體能訓練,提齣對各級各年齡段的乾部分彆製定體能訓練標準,將達標作為提拔的標準之一。軍首長采納瞭他的建議,一時間,大搞軍體訓練之風吹遍全軍,乾部戰士身體素質明顯改善。時任總長楊得誌和副總長的楊勇將軍來軍視察給予肯定。但這件事也沒少招那些整天“爬格子”的參謀乾事助理員們的“怨”,正像所有的作用力都會産生副作用力一樣。
黃德元不吸煙、不喝酒,也不打牌,人情世故也不大在乎,讀書是他的唯一嗜好。也有人說他“摳”,既不吃請,也不請吃。探親迴來,不帶土特産,隻拿一隻捲糖,從處長到保管員,一人一塊。這次見麵,我嚮他核實,他哈哈大笑說,“太誇張瞭。”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軍事演習中,紅軍勝藍軍敗就是鐵律。黃德元在八十年代初勇敢地嚮這一鐵律發起挑戰。有一年,軍組織A師、B師首長機關和C師首長機關帶部分實兵的陣地防禦演習。當時作訓處長病瞭,司令部首長把設計演習想定的任務交給瞭黃德元,他在演習第二階段設計瞭這樣的底案:我一綫防禦陣地被藍軍突破後,師使用坦剋團等預備隊實施反衝擊,並組織炮群火力支援,消滅突入之敵。反衝擊開始後,軍導演部用藍軍電颱和已過期的紅軍的密碼,冒充紅軍軍指發電報,命正在支援反衝擊的炮群轉移陣地。正確的處理方案是:紅軍師指立即嚮軍部核實此過期密碼電報的真僞;即使電報內容是真實的,也要立即嚮軍部報告當時的實際戰況,堅持到反衝擊結束後,炮兵纔能轉移陣地,否則必然遭到慘敗。結果三個師接到假密電後,無一與軍指核實,炮兵就倉促轉移,離開基本陣地,在轉移途中大部被藍軍乾掉,而正在實施反衝擊的坦剋團等預備隊因失去炮火支援,也遭到慘敗,緻使這次各師的防禦戰役演習均以失敗告終。在演習總結中,軍首長充分肯定瞭這個演習方案,說是部隊自朝鮮歸國以來,第一次進行這樣詭詐的演習,符閤實戰要求;並就這個問題批評瞭各師,結果各師的頭頭們和參謀人員都大為感慨。三個師的首長在總結會後都找到黃德元說,“小黃,你就這麼整我們啊!”但都承認這次教訓很深刻。
黃德元告訴我,這次演習想定是有戰例依托的。1973年,第四次中東戰爭時,以色列名將沙龍在西奈半島前綫指揮以軍作戰,用破譯的埃敘聯軍密碼,發假電報調動聯軍,撕開口子,指揮2.7萬名以軍跨過蘇伊士運河攻入埃及境內,遏止瞭以軍被動挨打的局麵,一舉扭轉戰局。其實,他對每次實兵演練都是紅軍勝藍軍敗早就譏諷過,對把演習異化成“演戲”之弊多次大聲疾呼。
1979年祖國南疆即將實施對越自衛反擊作戰之際,為防止越南的同盟蘇聯對我國發起進攻,23軍奉中央軍委命令,從2月起,進入黑龍江江畔的黑河戰區,這是自抗美援朝後,首次全員齣動。大戰在即,全軍上下氣氛緊張,我發現黃德元反倒有些亢奮。記得我聽打過仗的老人講過,那時部隊都有一些“好戰分子”,一聽說有仗打就腎上腺素上頭。
在戰區的頭一周,黃德元天天隨軍前指黃副軍長和吳副政委在一綫勘察地形。黃德元知道,他們的活動區域,已在當麵敵集團軍偵察範圍(160一260公裏)之內,隨時有被襲擊的可能。他在吉普車後備箱裝上40火箭筒,以對付敵偵察坦剋和裝甲運兵車,隨身攜帶著56式衝鋒槍和54式手槍。事過多年,黃德元說當他把危險性報告給首長時,黃副軍長命令他,一旦有被俘的危險,寜可自裁,也不能當俘虜。
一次勘察地形返迴,看到潔白的雪原上有一個黑點以很優美的姿勢不斷嚮前跳躍。黃副軍長說這是一隻狐狸,目測距離有百米開外。他說“黃參謀能試試嗎?”黃德元就叫駕駛員停車,打開車窗,據槍、瞄準、在小黑點剛進入準星缺口的邊沿時就打瞭個提前量,立即擊發,小黑點猛地竄起5、6米高,跌落不見瞭。黃德元下車,踏著幾乎陷到大腿根的深雪,連走帶爬地挪瞭100多米,果然提迴來一隻狐狸。
當年蘇聯在中蘇邊境陳兵百萬,約有120個師,1.2萬輛坦剋、裝甲車,5000餘架飛機,核炮彈已裝備到師一級。如果中蘇爆發大戰,當時的主流意見是戰爭初期的作戰形式應以陣地戰為主,即依托陣地,保衛戰略要點和重要城鎮,在大量消耗敵軍後再轉入反攻。當時還流行一種說法,叫“狗子吃屎走老路”。也就是說蘇軍大舉進攻中國的話,還是走當年消滅日本關東軍的老路。因此要在老路上構建堅固的築壘地域,集中兵力進行防禦。黃德元卻認為這並不是很好的戰略。一是中蘇包括中濛邊境長12000多公裏,很難事先確定敵主要進攻路綫。例如二次大戰中法國馬奇諾防綫、第四次中東戰爭中的巴列夫防綫,實戰時都被對手繞過,等於無用。二是在雙方火力懸殊的條件下,弱勢的我方集中兵力堅守陣地,等於給敵軍提供瞭消滅我軍有生力量的目標。例如蘇德戰爭初期雙方裝備基本相當,蘇軍甚至略占優勢,仍在陣地防禦中遭受重創。我軍紅軍時期的第五次反圍剿,更是慘敗。
就此黃德元寫瞭一篇論文:《有什麼槍打什麼仗一一也談戰爭初期作戰樣式應以遊擊戰為主》。他認為未來的遊擊戰與傳統的遊擊戰相比較,隻是在小群、偷襲、打瞭就跑等作戰形式上相同,但有本質的區彆:這是將人數、近距離火力、紀律性、士氣等都勝過對手的主力兵團變成小群多路,利用一切有利地形,對敵軍實施伏擊、襲擊、狙擊。例如在野戰中,可以將一個集團軍的防禦麵積擴大數十倍,在廣大地區中以班組為單位,著重打擊敵翼側和後方,打瞭就跑,使敵軍失去集中火力的目標。在城市保衛戰中,與其用重兵在城市外圍實施陣地防禦,倒不如將城市中老弱居民遷移後,將主力部隊分散隱蔽在城市中,讓敵軍進城,短兵相接,敵重武器無法發揮作用,而我軍卻可以從四麵八方、隨時隨地對其進行多路和不斷的打擊,把城市變成置敵於死地的陷井。因他的觀點與高層相左,且言語犀利,軍首長都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贊成他投稿。黃德元錶示作為參謀有建議權。軍首長最後錶示黙許。後來,這篇論文作為爭鳴觀點,在全軍權威論壇《軍事學術》加按語發錶。據說對於他這次“齣風頭”惹得高層機關一些人不快。不過後來發生的蘇聯入侵阿富汗,打瞭十年蘇軍狼狽撤退;俄羅斯二打車臣,車軍集中兵力堅守格羅尼茲,結果被殲滅等事實,佐證瞭這篇論文的價值。
第二篇是分析各種天候和地形條件下,緊急戰備時,部隊利用各種運載工具,機動能力的論文。這篇文章發在全軍後勤學術雜誌上,受到瞭軍首長的錶揚。後勤和裝備部門的乾部說司令部搶瞭後勤部的飯碗。
直至八十年代,軍隊的上下級關係還是比較純淨的,從戰火中走過來的老首長,特彆是有思想的首長,還是很欣賞黃德元的。1982年底,黃德元剛滿31歲就被提拔為作訓處副處長並被列入後備乾部。在他周圍聚集瞭一批誌同道閤的“少壯派”,他的單身宿捨一度成瞭軍事學術沙龍。我記得牆上掛著一條幅: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也。禦左則右不支;禦前則後不支;無所不禦則無所不支。當時心想,這是個篤信進攻的傢夥。

黃德元任軍作訓參謀時在黑河戰區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正當黃德元的發展前景為眾人看好的時候,他卻一下拐入彎道,如醉如癡地搞起瞭電影文學劇本創作。先後在大型文學刊物《江南》1982年第一期上發錶瞭電影文學劇本《淮海決戰》(上下集)。在《電影作品》1985年第五期上發錶瞭電影文學劇本《毛澤東和蔣介石在重慶》(上下集)。當時,國內重大題材創作剛剛起步,一個業餘作者率先發錶兩部大部頭的電影劇本,很快引起瞭有關方麵的關注,八一電影製片廠、一些地方電影廠都對他的本子錶現齣興趣。這期間他像著瞭魔,多次往返電影廠,也有瞭八一廠要調他的傳言。
對於黃德元這次轉嚮,起初我也不太理解。可後來一想,這件事看似反常其實也正常。作傢同時也是軍事理論傢的喬良說,“那些真正的文學是可以拉高民族精神的”。許多有誌青年都曾有過文學夢,青年馬剋思和成為領袖以後的毛澤東都曾對身邊人講過有寫小說的欲望。毛澤東幾乎讀過中國所有的古典文學名著,尤對《紅樓夢》推崇備至,始終置於床前案頭。開國上將蕭剋在戰爭年代就開始創作反映井岡山鬥爭的長篇小說《浴血羅宵》,後獲首屆茅盾文學奬。其實,黃德元早在連隊就悄悄地搞文學創作,寫瞭電影文學劇本處女作《綠色生活》後更名為《戰爭證明》。但不可否認的是,迷上文學創作後,他在不同的頻道之間切來換去,勞心費神,這讓黃德元原本的將星之路有瞭更多的不確定性。
1983年,組織上送黃德元到軍隊最高學府軍事學院去深造。在那裏,他用一半腦子學習,一半腦子搞“副業”。用他自己的話說,軍校兩年的最大收獲是讀瞭上百本書,完成瞭一個電影文學劇本。
黃德元寫的劇本我基本都讀過,你說他是“副業”吧,他幾乎讀遍瞭古今中外的軍事名著;對我軍和主要外軍的戰史、戰例如數傢珍。他寫的作品都是軍事題材,主角也都是名帥名將和軍人。至於說他的電影劇本的文學水準,作為外行我不好置喙。但他的幾個劇本就像是軍事百科全書,是用文學的筆法普及軍事思想、軍事曆史和軍事常識,而且這種普及既專業又通俗,比如在《東方欲曉》中有這樣一段精妙的情景:
浮雲遮住瞭月亮。
一間農捨裏,毛澤東和盧德銘在苦苦思量。
毛澤東看到盧德銘拿起鉛筆,在地圖上三個進攻長沙的紅箭頭中,叉掉瞭兩個,又隨手把鉛筆丟在地圖上。
氣氛極度壓抑。毛澤東走到桌前,把那張地圖拿在手裏,橫竪顛倒看瞭看,無奈地說:“德銘,說實在話,這圖上除瞭地名以外,其他符號我還真看不懂……”
盧德銘從沉思中抬起頭來:“哦,這叫軍事地形學,看一眼地圖,山高山低,坡陡坡緩,水深水淺,路寬路窄都瞭然於胸,就算會用地圖瞭。”他調侃地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熟讀地圖三百張,不會打仗也會跑。”
“真的?”毛澤東有點驚訝,“要三百張?”
“真的!”盧德銘認真地說,“你隻要拿地圖去實地一公尺一公尺、一公裏一公裏地仔細對照,把實地地形在地圖上的錶達形狀都記住瞭,三百張地圖,也就差不多瞭。”
毛澤東似懂非懂地點瞭點頭。
盧德銘:“敵情、我情是不斷變化的,隻有地形是不變的。是敵我雙方作戰的共同基礎。你以後選拔高級指揮員,一定要用會看地圖的,這是選將的一個竅門。”

依我的觀察,堅持業餘創作並有成果的人一般都具備兩個特質,一是纔華橫溢;二是精力充沛。至於這是不是不務正業,那要看怎麼論,毛主席即使在戎馬倥傯的戰爭年代也沒放棄吟詩作詞,舞文弄墨,哪個敢說“不務正業?”蕭剋將軍寫小說,蕭華將軍寫《長徵組歌》也是為人稱道的雅事。

他的問題驚動瞭蕭剋院長

1985年,黃德元從軍事學院基本係畢業,這年他34歲。
不久,他被任命為偵察處長。按說,既提升一職又未離開大城市、大機關,應該是個不錯的安排。但據說黃本人對這一任命並不滿意,他多次請求下部隊當團長,並希望給他一個最邊遠落後的團。據說,沒給他一個團,是因為有一位首長擔心他會“獨裁”。也有人透露是因為軍事學院齣具的鑒定不太理想。
他在軍事學院確有兩件事引起係裏甚至校方的不快。一是上課時看課外書,引起教員不滿,學員隊檢查學習筆記本居然全部空白。這個建院以來唯一不作筆記的齣格學員的情況逐級上報,竟驚動瞭院長、開國上將蕭剋,把他叫去談話。談話中他做瞭點檢討,然後對學院有些滯後的教學方法和教材體係提齣瞭改進建議。齣乎意料的是,這次談話後,原本準備對他的處理不瞭瞭之,蕭剋將軍還問他是否願意留到軍事學院當教員。至於說為瞭逃避國慶閱兵,吃黃豆拉肚子住院,事後我嚮他本人求證,他予以堅決否認。他承認的原由是,“身高超標一厘米”。記得當時我調侃他,“這個理由很充分”。

私下裏,我們交換過對閱兵方式和頻次的看法,他十分激賞1941年十月革命節,蘇聯紅軍經過25分鍾的紅場閱兵,直接開赴戰場的壯舉。他主張除瞭儀仗兵以外,作戰部隊應取消正步訓練,把時間和精力用在技術戰術訓練上更劃算。美軍操典就沒有正步訓練,理由是士兵容易受傷,耗時過多。他贊成舉行閱兵。他說閱兵並不復雜,就是在分列式時,走得更有精氣神而已。在集團軍以上規模的演習後,應藉部隊集結的機會進行閱兵,師以下部隊通常每年至少舉行一次閱兵。這種閱兵式應該以完整建製為單位,齊裝滿員,不能用經過挑肥減瘦的人員、專門訓練後再進行。這樣能增加部隊間的比勁,增加友鄰之間的相互熟悉、協同和團結,也便於部隊首長瞭解自己所指揮的部隊處於何種狀態?對於專門為瞭“看”而閱兵,他是搖頭的。

黃處長的“四菜一湯”

軍偵察處在司令機關編製最小,隻是個配角。他認為這是我軍編製上的明顯短闆。我軍從誕生之日起,在兵力、裝備上都是敵優我劣。我軍就是靠情報優勢彌補瞭兵力裝備上的劣勢,進而在局部形成反超,這就是四渡赤水、七戰七捷等神仙仗的秘訣所在。他認為在縮編原則下,可以減作戰參謀,增加情報參謀,沒有準確及時的情報,再高明的首長、再多的作戰參謀都不可能有正確的決心和方案。過去戰爭年代,敵中有我,我中無敵,現在要警惕我中有敵,而敵中無我。無論與蘇聯還是與美國相比,我們的情報能力都是短闆。政治工作是我軍的生命綫,情報工作同樣是我軍的生命綫。情報錯誤,軍隊往往會命懸一綫。現在迴過頭來看,不得不說他眼光的獨到。
黃德元處裏的參謀曾嚮我講述過他在任上的故事。當時集團軍首長曾想把建設c3i自動化指揮係統的任務交給他,那時集團軍上下都知道,這是首長高度關注的頭號工程,要錢給錢,要人給人。也有人說首長曾暗示,這件事乾成瞭,可以直接任師參謀長。可黃德元卻“不識抬舉”,他認為c3i離不開天上的衛星,地麵的傳感器,軍一級不具備,結果隻能是炒炒“概念”而已。
那些年,我們軍駐防黑龍江,含內濛古和吉林省一部分,麵積相當於整個法國。在軍的編成內有六個師、三個旅、兩個團。軍偵察處直接負責業務指導的就有九個偵察科,以及各師旅的偵察分隊,還負責直接指揮軍偵察營和技術偵察大隊。起初各單位都想邀請新處長下來走走,聯絡聯絡感情。那時部隊規定接待標準是“四菜一湯”,不久,他們就領略瞭黃處長的“四菜一湯”:
1敬禮、握手。2宣布全體立即緊急集閤。3拉動:就是偵察車、偵聽車、指揮車都小溜一圈兒,然後全體人員武裝越野幾公裏。4點驗:跑迴營區後,按戰備要求打開背包和小包袱,檢查個人攜帶的物資是否閤格,著重檢查偵察裝備能否正常使用,炊事班能否保證部隊野餐?還當場要求將每一個人和每一颱裝備的情況都記錄下來並抄報偵察處。這是“四菜”,而“一湯”就是處長問:下趟再來,情況怎麼樣?
黃德元第一次去偵察營搞“四菜一湯”,情況糟糕的可以想象。尤其是偵聽員們都是學外語的大學生,平時不齣早操,訓練也就是戴上耳機,聽外語廣播或錄音。這麼一摺騰,大傢怨聲載道。黃德元我行我素。每次去,從不提前打招呼,去瞭就這樣搞。三番五次之後情況有瞭改變,大傢都習慣瞭。偵察營、技偵隊基本上做到瞭召之即來,來之能戰。
在黃德元任偵察處長期間,集團軍曾受命組建以偵察兵為主,加強有炮兵、工兵、防化兵、通信兵、衛生兵的偵察大隊,赴老山參戰。黃主動要求擔任大隊長,得到批準後他打電話邀我擔任政委,我看他難掩興奮之情,便調侃:“你這條關在籠子裏的軍犬終於嗅到血腥味瞭。”

後來參戰任務取消,他受領瞭總參下達的拍攝《偵察兵嚴寒條件下的野外生存訓練》軍教片的任務。當時總參情報部隻是齣瞭一個題目,除瞭八一廠配閤以外,所有的訓練科目、計劃、想定作業等,都是黃德元參考外軍資料,並與偵察兵們討論協商之後完成的,電影腳本也是黃德元寫的。三九天,黃德元率領偵察分隊冒著嚴寒,進入瞭偵察英雄楊子榮當年戰鬥過的林海雪原。在零下30多度的冰天雪地中,每人每天隻有200剋食物,生存10天,令人想想都不寒而栗,何況還要完成多個訓練科目,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過來的!結果任務完成得很好,軍教片也獲得總參謀部軍訓一等奬。後來該片定名《雪狼》,成為我軍與華沙條約組織交流的第一部軍教片。,他還嘗試著搞瞭一次偵察兵化妝偵察訓練。讓參訓人員不帶任何證件,不帶錢,不帶食品飲品,不許乘用部隊交通工具,著便衣,單人哈爾濱到齊齊哈爾打一個來迴。這兩次極限訓練是對軍人的忠誠和技能的考驗,也是對組訓者心理承受能力的嚴峻考驗。事過多年,迴憶起這兩次訓練,黃德元依然心有餘悸。因為那個時期預防事故,特彆是亡人事故,實行“一票否決”,齣瞭事故是要嚴肅問責的。

 “打仗時我一定迴來”

山有峰的崇高,也有榖的平庸。長期的和平環境,對於普羅大眾是福祉,而對職業軍人則往往成為墜嚮平庸的滑梯。
1989年,黃德元突然要求轉業。那年他38歲,距正團職軍官最高服役年齡尚差12歲,距野戰軍正團職軍官最高服役年齡差7歲。
對於這位既有基層主官經曆,又經高層機關曆練,還在最高軍事學府培訓過,被稱為將軍苗子的少壯派上校的轉業要求,又一次成為集團軍機關議論的熱點。應該說,對於黃德元的轉業申請,集團軍首長做瞭挽留但並不堅決。對於他突然要求轉業的個中原由,又演繹齣不同版本。有“懷纔不遇說”,說他自己講現在的職務是“用武二郎的身闆乾武大郎的活”。有“貪妻戀子說”,他一直兩地分居,想迴杭州與妻兒團聚。有“改弦更張說”,說他想脫掉軍裝搞專業創作,還有說他想下海經商。各種說法不一而足。
黃德元要求轉業也讓我大吃一驚。我知道,他對軍事的瞭解是骨子裏的瞭解;他對軍隊的熱愛是血液裏的熱愛,我很想知道他的齣離之心是何時萌動的?當他摘下上校軍銜、脫下軍裝時,是否有過懊悔?直到2004年,我也要求轉業時,纔有些理解瞭他。
其實,河流們改道,並不主要是水的錯。
在我們話彆時,他感嘆,越來越多的乾部都把精力用在處理人情關係上,而不是用在提高戰鬥力上。不建立一套公開透明、便於監督的乾部晉升製度,遲早會齣大問題。
事實被他不幸而言中。
黃德元的轉業申請驚動瞭一些熟悉他的老首長。原副軍長、時任瀋陽軍區參謀長的李海波中將正在杭州療養,專門把黃德元叫去,要把他調到軍區司令部作戰部。他對李參謀長說:“打仗時我一定迴來!”原軍政委、時任瀋陽軍區政治部主任戴學江,親自打電話給南京軍區政治部主任,要把這個人纔留在部隊。

黃德元在杭州與瀋陽軍區參謀長李海波

古人有雲“韆軍易得,一將難求”。我也是在這些老首長身邊成長起來的,他們的胸襟和眼力讓我們終身受益。可命是生命,也是命運。
此時,黃德元的檔案已交到浙江杭州,被安置到某著名大學任保衛處長。這個位置是正處實職,校方特意說明他可以列席校黨委會。在常人看來,這應當是個體麵的安排,待遇也會不錯。但我聽說後心想,“這種看傢護院的差事,哪能拴得住黃德元的心”。
很快,按照南京軍區政治部主任的指示,他的檔案從省軍轉辦要迴來落到瞭當地部隊。因當時沒有空位,就在那兒幫助工作。
兩年後他還是轉業瞭。開始分配到體製內任正處級乾部,但他卻想承包省某電影製片廠。至於原因,他說,當年一部美國大片《超人》的票房竟超過大慶油田一年的收入,深深刺激瞭他。再後來,他下海辦高科技公司,因閤作方的違法侵權夭摺瞭。這個公司有三個博士,其他研發人員基本是碩士,有兩個已投産的主打産品,一個是針對國人濫用抗生素研發的“藥敏紙片”,一個是基因檢測試劑盒,都在國內名列前茅,已有證券公司來談輔導上市事宜。提起這段經曆黃德元至今唏噓不已。

有意思地是,他還炒過股票。在上交所成立之前,他在銀行門口隨手買瞭一張紙質股票,多年後這隻股票居然上市,身價翻瞭好幾番。一次在深圳用稿費買瞭深發展的原始股,要是保留到現在,就有錢拍電影瞭。我問黃德元怎麼想起炒股的?他說馬剋思曾買賣過股票,蔣介石在上海也炒過股,鄧小平曾送紐約交易所董事長一張中國改革開放後發行的紙質股票,自己也想嘗試一下“梨子的滋味”。在他的寓所,我發現桌子上放著一本書《公司控製權與股權布局》。

齣格的東西纔會是有獨創性的

黃德元離開23軍後我們再次握手,已暌隔35年,彼此都已步入桑榆。我們寬天闊海,長談無忌,還就颱海、南海問題以及正在進行的俄烏、巴以戰爭進行瞭深入交談。我發現,盡管年過七秩的德元兄已顯龍鍾之相,但如灼如炬的思想仍像刺刀一般鋒利,胸中激蕩的依然是悲天憫人的傢國情懷。
幾次長談又迴到軍隊的話題。黃德元感慨地說,“貓很難死,因為有九條命。我軍從小到大,是有六條命:第一條命是保證高昂士氣的政治工作;第二條命是敢打能勝的將帥;第三條命是及時準確的情報工作;第四條命是足以發揮武器最大威力的技術、戰術訓練;第五條命是能支持作戰需要的後勤和戰爭動員;第六條命是良好的軍民關係。隻要這六條命不同時丟掉,哪怕一時丟掉一、二條,也能死而復生。若六條均在,對強敵就敢言勝。而且這六條也可以用來衡量敵對軍隊的戰鬥力,預測戰爭的走嚮。”
他對我軍幾十年不打大仗瞭,久而久之部隊和老百姓都怕打仗瞭,錶示深深地擔憂。他說“光有力量不行,還要有使用力量的決心和意誌。”
他問我認識不認識全國人大代錶?要請他嚮人大提議,抓緊提高國防開支。要盡快掌握能夠突破美國反導係統的運載工具,要有足夠摧毀美國的核彈。這樣纔能斷瞭美國用戰爭阻止中國統一、打斷中國發展的妄想;並能使我們的國際貿易環境大大寬鬆。他說這是投入最小、最小,獲利最大、最大的“買賣!”
我並無貶低某些喋喋不休的專傢們的見識和眼力之意,但用三言兩言,就把這個問題說得如此透徹者,怕並無幾人。

臨別時,黃德元送我一部近作《東方欲曉一一毛澤東從“書生”成長為統帥和領袖的故事》(浙江文藝齣版社2023年12月版,從這個視角寫毛澤東很獨特,讀來饒有興味),他告訴我,還有一部寫粟裕的書稿正在軍事科學院送審。

接著這個話題,我又問瞭一個敏感的問題,在軍事上,林彪與粟裕誰更勝一籌?他認為,他們兩位都善於籌謀指揮大兵團作戰。林彪的部隊是毛主席直接指揮的主力,戰略基本由毛主席親自確定。這造成林彪長於戰術,如他的六個戰術原則,一點兩麵、三三製、四快一慢等。而粟裕任紅軍抗日先遣隊參謀長後,與中央阻隔17年。其中有相當一段時間音訊全無,這促使他必須獨立思考麵臨的全局問題,養成瞭戰略優先的思考習慣,纔能幾次建議毛主席和中央軍委改變戰略,而且被實戰證明是正確的,這在我軍曆史上絕無僅有。林彪打仗比較謹慎,一旦要打,就打得很漂亮,譬如遼瀋和平津戰役。粟裕打仗敢於冒險,常常打得驚心動魄,譬如淮海戰役。黃德元還以獨特的視角,對我軍的一些將帥進行瞭點評。當然,這是另外話題。
事後我方知道,當年黃德元寫劇本,甚至想承包電影廠的想法,就是想把古往今來的名將和著名的戰役戰鬥拍成係列片,以昭後人,以酬未壯之誌。
依稀記得有位我們共同的老首長,在黃德元離開部隊多年後曾這樣評價他:“他總是在思考,可往往不按套路齣牌,太齣格兒瞭。”是啊,在我們這個大一統的傳統文化背景下,人們往往是不用獨立思考的,軍人更是以服從為天職,隻要按部就班地工作和生活就行。可曆史一再證明,循規蹈矩,因循守舊,對一支軍隊來說是緻命的,“套路”常常是思想和行動的枷鎖,“齣格兒”的東西纔會是具有獨創性的東西一一盡管並不是一切齣格兒的東西都是有獨特價值的。基於此,如鞦蟬嘶鳴,寫下瞭這篇《一個軍人的報告一一偵察處長黃德元印象》。
  (2024年2月稿)

作者:陳曉林,23軍老兵,曾先後在68師、軍政治部、69師政治部、通信團、軍組織處、坦剋旅工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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