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日本白領逃離“北上廣”之後

“ 二十五歲的我,還沒有成爲我自己,只不過是個心浮氣躁、狂妄自大又有些奇怪的能量體。想要表現自己,想要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內心越是空虛,這種想法就會愈加強烈。但踏上輪島,向着漆樹的森林、塗師的奧義深入,卻反倒變得平靜,不再刻意糾纏於表現了。” 

—— 赤木明登


赤木明登的著作《漆塗師物語》,寫的是一個都市精英放棄高薪白領生活,跑去偏僻小島拜師學藝、喫苦受累,最終成爲一名手藝職人的事情。不過,這並不僅僅是一部職人的自傳,從始至終,這本書都在探討人的本質、器物的本質,自我的本質。

網絡上對赤木明登的介紹多半說他是日本著名的漆藝大師,赤木明登本人其實很不喜歡這個稱呼,總是強調自己只有一個身份,就是“漆師”。這一點堅持,表現的就是赤木明登最核心的“做物哲學”:工匠不是藝術家,他們無需在器物中表現自我,只需要做些普通的好東西就可以了,因爲器物之道就在於“無我”。

赤木明登今年六十多歲了,在成爲漆師之前,年輕時他只做過一份工作——在一家新潮藝術雜誌當過幾年編輯。那時候,他的收入很高,每天出入各種畫廊和藝術展覽,工作繁忙卻很時尚。在別人眼裏,他是又潮又酷的城市精英,但他自己卻總覺得內心跟生活脫節錯位,十分孤獨。

這種感覺他從小就有。早在上幼兒園的時候,老師有一次讓小朋友們一起轉圈跑跳,動作合格了就可以到圈外休息,不合格的要一直轉下去。到最後別的孩子都散到外圍休息去了,只有他還在笨拙地轉着圈,成了集體裏一個突兀的、跟不上節奏的存在。

赤木明登說,從此以後,兒時這個場景總是反覆出現在他的噩夢裏,讓他無法脫身,內心深處始終充滿一種跟世界脫節的“違和感”。直到有一天,在漆藝家角偉三郎的啓發下,赤木才終於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他決定放下一切,前往輪島去學徒,做一個漆塗師。

漆器是日本最古老的傳統手工藝品,歷史可以追溯到九千多年前的繩文時代。就如同China這個詞的原意是瓷器一樣,日本的英文名Japan這個詞的原意就是漆器。由此可見,漆器在很漫長的歲月裏,一直都是日本文化的一種象徵。日本漆器最重要的產地就在輪島,那裏職人如雲,名匠們手工製作的“輪島塗”代表了日本漆藝的最高水準。

但是想要在輪島成爲一個合格的漆匠,難度堪比唐僧西天取經——光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漆碗就有120道工序,更不用說工藝無比繁複、極致華麗的蒔繪了。事實上,日本傳統漆藝對於技術的要求高得令人崩潰。在我看來,能攻克重重挑戰,堅持熬到出師自立,難度不亞於讓一個弱雞素人成爲奧運冠軍。

素人入行必須先從學徒幹起。學徒期四年起跳,學得好的話,第五年就可以出師了。但爲了報答師父的培養,徒弟一般還得再爲師父免費工作一年左右。在這五年期間,學徒不但沒有一分錢收入,還得小心伺侯師父,端茶倒水做家務什麼的都免不了。

學徒期的第一道關卡就是漆性皮炎——生漆的刺激性極強,沾到皮膚上會引起高度過敏,但這卻是每個漆塗師都要經歷的考驗,而且只是門檻。此後,“升級打怪”的生涯纔算正式開始,各種考驗的難度將會一重重加碼。四年之後,能扛下來的“鐵血戰士”已經十不足一。

剛剛開始學徒沒多久,赤木明登就患上了漆性皮炎。在那期間,他的皮膚爛到噴血流膿,渾身上下無時無刻不在鑽心地癢。最恐怖的是,連生殖器都過敏了,腫得跟大番薯一樣,奇癢無比,只能羅圈着腿走路。

但在過敏症發作的一個多月期間,赤木明登卻沒有請假看病,而是忍着痛苦,每天準時去師父家幹活,一直到身體完全適應了漆的存在,建立起新的免疫力爲止。

憑着如此堅忍的個性,赤木帶着老婆孩子在輪島紮了下來。儘管師傅對他很好,學徒期間還一直給他一些零花錢。但這點錢只是象徵性的,解決不了啥問題,全家的生活開支主要靠喫老本。好在島上也不需要太多消費,只要解決了喫飯問題就能熬下去。

赤木一家住在島上一個靠海的小村子裏,那裏物產豐富,夫妻倆時常去海里釣點魚撈點貝殼,再去山裏採點蘑菇野菜什麼的,加上鄉親鄰居時常接濟,生活就還過得去。最難的一次是在一年冬天,家裏山窮水盡已經揭不開鍋了,正在發愁,第二天一早卻發現,好心的鄰居悄悄在他家門口放了一大口袋土豆,這才解了糧荒。

自然淳樸的小島生活,不但絲毫沒讓赤木明登感到匱乏,反倒讓他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愜意。學徒期間的每一天,赤木都是在勞動中度過的。他認爲,自然的人本來是靠五感去直觀地體驗世界,但是在現代社會,人的這種“直接性”已經喪失了。太多的信息淹沒了人類,導致人的大腦被觀念認知所充塞,五感只能退居次要。如今,人的心已變得遲鈍模糊,與自然之間的關係也越來越淡薄了。

因此,赤木明登纔會選擇去做一個手工勞動者——他要重新運用自己的雙手,做出有益人類身心的器物;通過勞作找到真實的自己,讓自己再次成爲一個自然人。

多年之後,成名已久的赤木明登說,當他將自己做的器物呈現出來的時候,第一時間觸動人們的,往往並不是這個器物的形狀或者顏色,而是質感。爲什麼呢?在我看來,這是因爲物的質感對應着人的觸覺,而觸覺則與人的原始本能相聯結。儘管現代社會已經把人類異化成了只有腦沒有心、遠離自然的新生物,但是每一雙手都仍然有着自己的渴望:渴望去觸摸自然之物、渴望與自然相聯結、渴望着勞作與創造——人類之所以直立行走,不就是爲了讓雙手去實現這個目的嗎?

人們往往很難意識到自己雙手的渴望,但這渴望無疑是人在漫長的演化中留下的深刻記憶,始終都沉睡在每一個人的身體裏。正因爲如此,當我們摸到一塊光滑沉實的木頭時,就會覺得舒服喜悅,想要多摩挲幾下,甚至想聞一聞;但假如摸到的是一塊塑料,就絕對不會生起同樣的感受。

漆也是一種自然之物。跟化學油漆不一樣,天然漆是無毒的,漆器不但美麗,觸感也特別好。用赤木的話說,嘴脣一碰到漆碗的邊緣,就好像被輕輕地粘住了似的。就是這種觸感,還有漆器那種深邃又溫潤的視覺體驗喚醒了赤木明登最深的渴望,讓他決定去做一個手工職人。

在赤木看來,現代社會是一個僵硬的世界,已經喪失了原有的活潑質感。人類的概念固化了這個世界,使它失去了既往的溫度。——這就是長久以來,他在這個世界當中感到違和的根本原因。因此,他想要找到一條與自然世界直接相通的道路,並和這個世界建立起鮮活的關係。他找到了——用雙手製造漆器,就是他的唯一道路。

儘管赤木在書里老老實實地寫下了他在學藝過程中經歷的每一個技術步驟,並且最終掌握了作爲一個漆塗師所需要的全部技術,但他並不想成爲一個頂級的蒔繪師傅。要知道,奢華絢爛的蒔繪是日本國粹,代表着漆塗技藝的最高峯,但是赤木對此卻壓根沒有興趣。

赤木的引路人角偉三郎曾經說過:“做得太完美就顯得無聊了。”還說:“要掌握強大的技術,但技術是爲了讓自己變得自由,不要被技術束縛。”赤木非常認同這個觀點。在他看來,精緻華美的蒔繪製品就是被技術束縛的產物,已經失去了生命力,變得冷漠又頑固。赤木的理念是,好的器物是活潑潑的、有溫度有生命的,與萬物皆相關聯,體現出一種“與生俱來”的自由和健康,這纔是他想做的。

現代藝術家大多喜歡彰顯自身個性,創造出獨特的東西;赤木卻與之相反,惟恐器物沾染上自己的“個人風格”。他一再強調,從業幾十年,他從來沒有“創造”過什麼風格,也不以“張揚自己的個性和精神”爲目的。在他看來,迎合藝術風潮製作器物,借器炫技、張揚個人品味,是一種自戀,其病態會原封不動地顯現在藝術作品上。他只想遠離那些“藝”,認真過好生活——作物即生活。

赤木的理念是,只做最日常的器物、無名無我的器物,讓器物呈現出它的本來面目——溫暖、健康、強大而寬厚,與生機勃勃的世界聯繫在一起。他認爲,無論是個體的人,還是個體的器物,其實都沒有意義,意義只能表現在與這個世界的關係當中。因此,器物的意義是由使用者來定義的,不需要作者去表達自身的個性。

他說,生命的本質是“動”,一切事物的生命都來自於與他者的關係。只有在關係發生的時候,時間才能誕生。這句話似乎恰恰對應着王陽明的著名論斷: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

在書的結尾處,赤木提到,剛出師那陣子,有一次他一口氣勞作了好幾天,之後忽然意識到,伴隨了自己半生的那種違和感消失了!他由此獲得了真實的體悟:“我從很久之前就一直會想我究竟是什麼,究竟做什麼才能成爲真正的自己,現在我終於明白這些問題的答案了。自己是不存在的啊,從一開始就是。成爲真正的自己這件事,就是要捨棄那個認爲自己是自己的小小的自己,捨棄那個被什麼束縛着、自以爲聰明的自己。

儘管赤木在書中提到過禪宗對自己的影響,這一“無我”的觀念也看似來自佛教,但其實它恐怕更多來自道家。要想真正理解它,還得從《莊子》說起。

《莊子》裏有個“渾沌開七竅”的故事:中央之帝“渾沌”本來是自然天成渾然一體的,有兩個“好心人”覺得這種長相太簡陋了,非要給它鑿出個七竅出來。於是汗流浹背一通鑿,終於給渾沌鑿出了七個眼兒,結果渾沌立馬就死了。

在莊子看來,生命原本是一種無爲無序,無名無我的自由狀態,只有在這種狀態當中,纔能有充沛的生機存在;一旦開始強制雕琢,生命就僵死了。在如今這個時代,人類自然的生命力已經被現代文明雕琢得幾近窒息,原本健康而自由的精神被過度的自我價值牢牢綁定,失去了活力。莊子的吶喊,就是要讓人們把渾沌當作渾沌本身來熱愛,因爲生機只能存在於“無竅”的渾沌之中。

赤木明登選擇漆器作爲道路的原因也在這裏,他說:“自然是一個無我的世界,在那裏,一切都保持着本來面目。所有的東西會自己變化發展,成爲應該有的樣子。人類的生活其實同樣如此。”

因此,赤木的職業理想僅僅是:“做個工匠,做些普通的好東西,儘量不去表現個性,儘量不讓作品中出現我的痕跡。”

當然,這比達到一切技術制高點都要難得多。





作者: 蔚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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