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第一神童,活得像一條死魚

作者:滄海明月生

沉寂多年後,寧鉑再次出現在公衆的視野裏。
以雲海居士自稱的他,是江西一座禪院裏的講師。弘揚佛法的同時,他每個週末都堅持早起,轉幾道公交車趕往南昌,爲人們做免費的心理諮詢。
只不過,早年就考取了心理諮詢師證書的寧鉑,如今所要解惑安撫的,卻是芸芸衆生提出的各種奇葩問題。
譬如:有家長問孩子沉迷網遊,如何管教?無意間拍死蚊子,算不算殺生?太陽一落山就頭疼,該如何破解?女兒離婚後情緒低落,該如何勸解?等等不一而足。
前來諮詢的人,有掃馬路的環衛阿姨,也有擺攤賣貨的小販。年逾五旬的寧鉑,面對衆人七嘴八舌地諮詢,臉上總是掛着平和的笑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幾乎很難想象,眼前這個平淡無奇的中年男人,曾經是名噪一時的“中國第一神童”。
可每當人們提及這個稱呼時,寧鉑的臉上就生出幾分黯淡,一聲長嘆後,他幽幽地說:
“當時外界都認爲我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其實我就像一條被摔死的魚。”

01
他2歲能背30多首詩詞,3歲能數100個數,4歲能認識400多個漢字,5歲學習《中醫學概論 》並熟知中草藥的醫理,8歲熟讀經典國學並能與高手對弈圍棋,9歲能開藥方且出口成詩……
這不是源自古籍中對某神童的記載,而是出自一位高校老師寫給中國科學院的推薦信,信中提及的這個孩子叫寧鉑,1965年出生於江西贛州。
5歲那年,寧鉑隨父母前往農村生產隊務農。鄉下沒有幼兒園,也沒人幫忙照看孩子,寧鉑的父母只得將兒子鎖在房間裏,除了一屋子書,房間裏別無他物。
寧氏夫婦都是知識分子,家裏藏書頗豐,爲排遣寂寞,兩人帶了一架子車的書。
自出生起就被父母言傳身教的寧鉑,此時展現了遠超同齡人的天賦。父母外出的時候,他不吵不鬧,一個人專心致志地翻看屋裏的藏書。起初,村裏人都以爲他只是隨便翻着玩,直到幾年後,才發現他的與衆不同。
一本晦澀的中醫古籍,寧鉑翻完後就能有模有樣地給人開藥方;一本圍棋書,他粗略過目一遍就能深得書中精髓,與那些會下圍棋的知青對弈,方圓幾十裏鮮有對手;至於那些詩詞曲賦,他更是脫口而出……
神童的出現,立即在當地引起了軒然大波,甚至還有人煞有其事地說,這孩子出生的那天室內金光閃閃,天降異象必定是文曲星下界。
這套說辭固然荒誕不經,但寧氏夫婦也深知,天賦秉異的兒子絕非池中之物,如果能有一個更好的教育平臺,前景將不可限量。
於是,夫婦倆不停地給好友同學們寫信,委託他們幫忙推薦兒子。
1977年,江西冶金學院的老師倪琳給中國科學院寫了一封長達10頁的信,信中用大量紀實性的文字講述了江西贛州少年寧鉑非同尋常的早慧。
當年10月末,倪琳就收到了中國科學院的回信,醒目位置上,還有中國科學院院長兼國務院副總理方毅的親筆批示:“如屬實,應破格收入大學學習。”
能讓堂堂國務院副總理作出這樣的批示,其實背後另有隱情。
1976年,文革結束,百廢俱興。曾獲諾貝爾物理學獎的李政道出於對祖國的熱愛,寫信給主抓教育的副總理方毅,請他快速恢復發展科技教育。
發展科教,核心的要素是人,可歷經十年浩劫,知識分子出現嚴重斷層,又能有多少青年才俊呢?
天佑中華,江西贛州竟然就出現了這麼個天才!

02
十天後,受方毅委派的兩位老師抵達江西贛州,前往寧鉑所就讀的贛州八中對其進行面試。
面試過程極爲嚴苛,期間一位老師考察寧鉑在中醫方面的知識,寧鉑不僅應答如流,還檢查出老師患有頭痛的症狀。
客觀地說,寧鉑擅長記憶,但在理科方面並不突出,他的數學考了67分,這個成績並不能算作天才,可那個年代,出於對人才的渴望,社會極需樹立一個好學少年的形象。
隨後,寧鉑順利地被中國科技大學破格錄取,中國科技大學還將其編入了“天才少年班”,班級由20餘名早慧少年組成,其中最小的學生謝彥波,當時年僅11歲。
1978年年初,已經被譽爲“中國第一神童”的寧鉑受到方毅副總理的接見,期間兩人還對弈了兩局,寧鉑全勝。
兩人對弈的照片一經發布,即刻成爲全國民衆的焦點。在報紙、廣播、電視的瘋狂宣傳下,寧鉑的在天才班的表現,引起了全社會的關注。
但人們幾乎忽略了一個現實的問題,此時的寧鉑,其實還只是個孩子。
沒有足夠的閱歷面對生活的磨難和考驗,盛名只能成爲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天才少年班”的孩子,基本都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無論是早餐衝奶粉、剝雞蛋,還是晚上關燈、蓋被子,喫喝拉撒都由生活老師負責照顧。
頂着“第一神童”的光環,再加上這樣的沒有底線的寵溺,寧鉑逐漸迷失了自我。
一次,著名數學家張廣厚到少年班演講,其他學生都爭前恐後地索取簽名,只有寧鉑安靜地待在座位上。
任教老師還以爲他是不慕虛名,不成想寧鉑卻賭氣般說:“他居然不認識我,我爲什麼要上趕着求他簽名呢?”,一席話給老師弄得哭笑不得。
正如少年班的班主任汪慧迪後來對外界說:“這羣孩子上學時沒有養成好的心態,沒有平常心,這樣的缺陷將伴隨他們終生。”
度過一年的適應期後,按照學校規定,寧鉑被安排攻讀物理專業。
當時的社會輿論普遍認爲,時下中國最缺理工類人才,作爲中國第一神童,寧鉑選擇物理專業,不僅天經地義,更是責無旁貸。
可寧鉑認爲自己對物理根本不感興趣,他最想學習的是天文學和醫學。
爲此,班主任汪惠迪向校領導提交了寧鉑的申請,請求校方按照寧鉑的興趣愛好,將其轉到南京大學學習天文專業。
校方沒有在意一個14歲孩子的想法,只是在申請報告下方回覆了六個字:“既來之,則安之。”
這一刻,寧鉑突然發現,他的人生,已經不再屬於自己。

03
一隻渴望在天空間自由翱翔的鳥兒,如果註定飛不出人們爲它編織的金絲籠子,其結果無疑是一場兩敗俱傷的悲劇:籠中多了一具失去靈性的生命體,人們再也領略不到它的翅膀掠過天空的風采。
困守在無形的藩籬裏,寧鉑的性格變得越來越古怪。
他很少說話,但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課堂上他公然質疑老師,與同學們的關係也很僵。除了必要的課程,他將閒暇的精力集中在星象、占卜、佛學等領域,時間一長,很多同學都認爲他神神叨叨的。
漸漸地,寧鉑的成績嚴重下滑,他離天才的光環越來越遠了,這讓他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
被身邊人孤立的寧鉑,無處宣泄內心的苦悶,他只得寫信向父母傾訴,可父母的回應卻令他更加無助。
因爲在信中,父母告訴他:“你應該活成大衆喜歡的樣子。”
大衆喜歡的樣子是什麼?是做個一輩子受人仰望的天才。
可他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一堆零件組裝起來的機器,大衆喜歡的樣子,他不想做,也做不到。
寧鉑給父母的回信裏只寫了這樣一段話:“外界都認爲我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沒有人說你其實是個很普通的孩子,你應該做個正常的人。”
自此以後,寧鉑不願再與父母聯繫了。
比起寧鉑的“不務正業”,少年班的同學則是付出了更多的努力,成績也甩出他幾條街。爲此,寧鉑越來越自卑。
掩飾自卑最好的方式,是極盡所能地展現自己的自信。
17歲本科畢業那年,寧鉑報考了三次研究生。第一次報名後,他直接棄考;第二次完成了體檢後,他再次棄考;第三次他領取了准考證,在走進考場的那一刻,他放棄了。
究其原因,寧鉑說:“我只想證明自己不考研究生也能成功,只有那樣纔是真正的神童。”,可寧鉑的班主任汪惠迪卻不這麼認爲,在他看來,寧鉑只是無法承受考研失敗後的心理落差。
儘管如此,中國科技大學顧及輿論影響,還是將寧鉑留校任教。
那一年,19歲的寧鉑成爲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年輕的大學老師,藉此機會,中國各大媒體將“中國第一神童”的名頭又炒作了一把。
1998年,寧鉑結婚了,妻子是他的崇拜者程陸華。
起初,這樁婚姻還算穩定,但穩定的前提是,程陸華只有極盡卑微,才能換來與驕傲敏感的丈夫正常交流。
而孩子的出生,打破了這短暫的苟且。

04
和那個年代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寧鉑夫婦住在學校宿舍的筒子樓裏,生活算不上富裕的兩人,在照顧孩子方面經常發生爭執,甚至爲了怎麼洗一片尿布而吵得不可開交。
每次吵架後,被“神童”光環附體的寧鉑,從來不會主動認錯,而是與妻子展開長時間的冷戰。此後的他,變得越來與沉默。
尤其是針對孩子的教育問題,寧鉑與妻子的分歧非常大,他反對向孩子灌輸任何知識,主張順其自然遵從天性即可,核心思想只有一個:堅決不能將孩子培養成神童。
1998年,寧鉑受邀參加崔永元主持的《實話實說》,那一期節目的主題是“神童”。
節目組的本意是寧鉑現身說法,可當着全國電視觀衆,寧鉑卻情緒激動地抨擊所謂的“神童”教育:“教育孩子不是做生意,不能拿他們做實驗!”
戲劇性的是,現場觀衆都認爲他故作姿態,對他的告誡時不時發出鬨堂大笑。節目的尾聲,崔永元向現場觀衆發問:“認爲神童教育有必要的請舉手!”,結果一大半現場觀衆都舉起了手。
現實中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寧鉑的內心日益孤獨。
他也試圖嘗試擺脫套在他身上的“神童”枷鎖,可無論是投身商界,還是在企業應聘,均以失敗告終,最後不得不繼續回到學校。
無法忍受他的偏執,妻子和他辦理了離婚手續,帶着孩子遠走高飛。
接二連三的失敗後,寧鉑開始醉心於佛法的研究,時間一長,他有了遁入空門的念頭。
2002年,寧鉑鼓起勇氣前往山西五臺山剃度,可沒多久他就被校方領回去了。一年後,他再度堅持出家,這一次沒有人能阻止他。
抗爭了二十多年,寧鉑終於遂了心願,他成了蘇州西園寺裏的一名僧人,法號淨慧。
只是,這世間擺脫痛苦的根源,是直面而非躲避。
試圖借青燈古佛來逃避世俗的寧鉑,註定不可能成爲高僧。因爲真正的高僧,修行是爲了芸芸衆生,而寧鉑的修行,卻是爲了自己。
5年後,寧鉑還俗,改稱雲海居士。
精通巴利語的他,長年在江西一座禪院裏講學。再次出現在講臺上時,寧鉑的身材已經發福,不復當年青蔥少年的模樣。
最明顯的不同,是他的眼睛裏充滿了光彩。
與此同時,寧鉑還考取了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證書,面向孩子父母做心理諮詢。
最常掛在他嘴邊的一句話是:“我是時代需求的產物,如果青春可以重來,我絕不會再讀少年班!”
一代神童成了如今的樣子,很多人爲此唏噓不已。
可人們忽略了一個事實,自1978年,中國科技大學設立“少年天才班”以來,僅有兩成人從事學術研究,更多的人則寂寂無名。
蘇格底拉曾經說過,教育就是激發人的內心,讓他成爲更好的自己。
其實換個角度看,教育的本質,從來就不是培養少數神童,而是爲大部分孩子尋找最合適的成長方式。
如果能以最適合自己的方式過一生,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成功呢?
接受孩子的不完美,對教育多一點敬畏,少一點干預,這是爲人父母者最好的修行,也是全社會共同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