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撓春耕大反轉：一場出圈的縣城婆羅門內戰

Sit-ups.

新聞塌陷

這段視頻大家不知道感受如何，我相信絕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是義憤填膺，恨不得當場把這幾個官僚繩之以法。這兩天後臺全是催着我，找我聊一聊這個事情。

但是大家先別急，先讓我急，我先說結論：整個事件的過程當中，包括進行報道的媒體在內，沒有一方是清白無辜的。

這跟沒看過原採訪的朋友們介紹一下這個事件，4月22日，據“中國三農發佈”消息，內蒙古自治區通遼市開魯縣建華鎮雙勝村種植戶反映，2004年他承包了這裏的土地，承包期限30年，這塊地原來是沙沼地，承包價格是4元錢一畝地，後來農戶們將土地改良成水澆地，並開始種植玉米等作物。但是今年，村鎮要求他們每畝地繳納200元的費用，不繳費就不讓耕種。

然後就看到了本期視頻開頭的那一幕，我只能說通遼宇宙最硬核的狠人還得看通遼本土。當地農戶告訴極目新聞記者，不僅是建華鎮，在其他鄉鎮也存在同樣的情況。

如果只是調查到這個深度，當地官員爲非作歹的土皇帝形象已經躍然紙上了，“上面讓我斂錢，我就斂錢”，“我不懂法，但是地不屬於你們”

十幾分鐘的視頻爆典次數比你法我笑的惡劣程度要高上幾個數量級，可以說，這次輿論能夠形成如此巨大的憤怒，當地基層的惡劣生態至少要背一半鍋。

當然大家對這種基層政治生態也有點見怪不怪的意思，畢竟天子腳下首善之地，當年都能鬧出來軟肋之說，大家也不是第一天目睹這種場景。只不過北京社區幹部可能可是進步一點，還知道揹着人說，通遼的這些幹部，完全不懂互聯網時代的輿論規律，對着攝像頭和記者爆典，本質是對整個社會的輿論監督沒有任何敬畏之心。

但，哪怕是在最原始的三農發佈的報道里面，我們也能看到一些有意思的細節，隨着這些線索查下去，我們會發現整體事件全員惡人，沒有任何一方完全清白，媒體和公衆偏聽偏信，非常類似於孫國友事件的又一次重演。

我本科是土木出身，大家經常聽我分析房地產。爲什麼房子價格貴，最大的原因在於土地價格貴。住宅用地價格非常高昂，是對普通人的居住收稅而工商業用地非常便宜，有的時候甚至免費贈送。從2012年到2017年，深圳新增700多萬平方米土地供應中，居住用地只有8%。

我們可以類比房地產，本次涉事的地皮用地性質不同。2004年3月20日，雙勝村委會與張某柱簽訂了5600畝荒沼草甸子土地租賃合同，明文約定該地塊用於興建奶牛養殖場和飼草料種植，土地租賃費用爲每畝每年4元。

到了2021年“國土三調”數據顯示，由於多年私自開墾耕種，其中的4650畝地塊“國土三調”調查認定爲耕地，實際改變了合同約定的土地用途。

實際上這樣的事情很多，2017年開始的國土三調之前，國內有大量新開墾土地，沒有被算到耕地總面積裏邊。

大夥估計沒種過地，記者也沒種過地，我在內蒙種過地，在內蒙種地得靠打井。內蒙古水草豐美，到處都是河流草原，這是大家距離產生美的想象，絕大多數內蒙地區水資源並不充沛。地理都會學一個概念叫400毫米等量降水線，這是中國半溼潤和半乾旱地區的分界線。也是畜牧業和農耕業的分界線。

而開魯縣平均降雨量338.3毫米，哪怕是在半乾旱區裏邊也算不上水資源豐富。從採訪視頻也能看出來，土地是常態半沙化的，新聞報道也說明了，種植戶打井，將土地變成水澆田，問題就出在這。

2022年，開魯縣就已經部分耕地種植西瓜作物，禁止種瓜還曾經掀起過一陣討論，原因很簡單，沒水。

開魯縣地處科爾沁沙地,年降水量在400毫米以下，屬於荒漠化和水土流失嚴重地區。在這樣的地方靠自然降水，地上只能長點草，放點牛羊發展一下畜牧業，用不了多少水，但如果要把幾千畝草地開成耕地就需要打機井開採地下水，這也是調查視頻當中將土地稱爲水澆地的原因。

然而在原本是牧場的土地上，打深井開採地下水種玉米，消耗的是不可再生的地下水資源，日後如果再想在這段土地上耕種，很有可能打不出水來，只能放牧。換句話說，現在耕種這塊土地，耗費的是未來土地的潛力。

2017年4月就曾有這樣一個案件，鄂爾多斯某村民將私自開墾草原，被以非法佔用農用地罪進行逮捕。

值得補充的事實是，經營人張文林已將其中大部分地塊轉租給別人經營，這也是爲什麼採訪中農場出現了好幾家種植戶。

每畝每年租金700元，原先4塊錢一畝。每年的價格就顯得過於廉價，甚至有村集體資產流失之嫌了。

三農發佈的採訪，法律界人士認爲，土地改良導致草地變耕地，屬於應當預見的風險，村集體應該認栽。

這是沒有種過地的表現，建議發配到農村進行上山下鄉接受農民再教育。

實際上，我國對土地和水資源實行嚴格的管制，土地利用性質很難變更。本次事件源頭是國土三調之後對於民間私自開墾予以了承認。當年敢在這塊兒草地上挖井取水，本身就是餓死膽大撐死膽小的黑色生意，類似於在深圳用大飛走私豬腳。想想就能明白，如果開發耕地真的合法，當年這些土地絕對不會以這麼低廉的價格出租三十年。

很多朋友喜歡將這件事情解釋爲租到毛坯房精裝修後房東要漲價，這個類比並不準確，如果非要用租房來比喻，也並不是房東單方面漲價，而是毛坯房被租客砸了承重牆打隔斷出租，這種情況，顯然不能認爲是“可預見的風險”。

在2021年，這片土地已經變成了事實上的耕地，國土調查部門進行了確認，事實上認可了開墾土地的合理性。國務院意見明確，支持內蒙古探索開展新增耕地高效利用試點工作。開魯縣則是上級確定的新增耕地高效利用試點單位。

翻譯過來就是說，對於內蒙古這些新開墾的土地，國家出於糧食安全和基層治理的考慮予以承認，保留下來，但是出於使用國有資源的角度，還是要合理收取一些費用。因爲牧場一畝一年只值幾塊錢，耕地值幾百塊錢，兩者的區別除了平整度和土地肥力以外，最大的區別是水資源使用量。

現在張文林把土地700塊錢一畝租出去，過幾十年還給村裏的土地，還能不能採出地下水還是兩說。基本算得上是無本買賣，是真正字面意義上的薅社會主義羊毛。承包人拿走了絕大多數收益，土地沙化風險由村集體承擔，完全是恒大模式。當地村民不滿意，非常正常。

是承包戶改變土地用途在先，不僅違反合同約定，還違反了法律規定，村委本來可以直接終止合同收回土地。現在商定合同，徵收土地承包費用，既考慮了承包戶利益，又考慮了當地自然資源的合理損失，還考慮了糧食安全，平衡了多方利益，方案已經很給面子了。

如果用大家熟悉的房地產模型來解釋，那就是偏遠地區因爲修地鐵和城市基礎設施建設，導致房價上漲，國家再從房價當中徵收房產稅，這本身就是非常合理的要求，是我國房地產市場早已提出改革方向。

現在承包人有這麼大意見，無非是認爲土地改良完全是自己的功勞，認爲國土三調，國家已經認可了自己私自改變土地性質的事實，佔着農業生產的政治正確，不想交這筆錢而已。

高流也找到了承包人張氏兄弟張文林，張文柱的身份信息。張文柱是通遼市政協委員，同時也是開魯縣政協常委。採訪視頻當中，鎮長親切的稱呼承包人爲老張，顯然，這些人都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

這也解釋了，爲什麼這塊土地違法開墾這麼久沒有得到處理，最後居然還能得到國土調查的承認。整件事情用當下熟悉的網絡熱梗來說就是縣城婆羅門內戰。

大家對農民袒護，實際上是對生活並不富裕的小農家庭感到本能的同情，一旦知道對方是身價幾百萬的農業企業家，是小縣城裏的權貴，事實就必須加以重新審視。

我們可以反向思考一下，如果當地村民會上網，會組織輿論，有本事找來記者給自己站臺，舉報村集體資產流失，草地違法變成耕地，農業資本家兼地方權貴違法開採地下水破壞資源，輿論又是什麼場面？

我必須強調的是當地基層草臺班子的現象很嚴重。政法委書記是個義務兵出身，根本不懂法，對此事的處理非常粗暴，涉事幾個人員全都給撤職一點也不爲過。但這並不能證明，種植戶一方的行爲任何合理性。

合同上明確寫了，不改變土地用途的情況下，才能轉租。要說起踐踏法律，踐踏合同，顯然土地承包者一方纔是最沒有法治精神的一方。

‍這其中有着大量的信息差，不論是從農業生產還是從土地利用，亦或是說自然資源稟賦。上都隱藏着深刻的邏輯可供報道。可惜記者經過自己的精心準備敘事安排，精心挑選出了整件事件當中最能引起羣衆憤怒的部分，將這出全員惡人的羅生門，變成了權貴欺壓底層百姓，邏輯非常類似於《戰狼2》，是典型的情緒敘事。

這不是一篇合格的新聞報道，但如果作爲科幻電影，水平和造詣都在水準線之上。 

你們啊，不要想弄個大新聞，總想搞大新聞的，最後往往會被歷史批判一番。

目前，中國三農發佈已經關閉相關視頻評論區和彈幕，其他視頻評論區已經開啓七天牆。

****，我們新聞學專業的事情怎麼總是這麼糟糕？

章北海的自然選擇

Après moi, le délu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