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它不是最偉大美劇，也是第二名
2007年夏天，已在HBO上播映長達八年的美劇《黑道家族》終於迎來了大結局，託尼·瑟普拉諾——這個肥胖、謝頂的新澤西教父的生死成爲了全美電視觀衆議論紛紛的話題。自從里根遇刺以來，還沒有任何一個人的生死像託尼這樣受到全美關注。博彩網站甚至爲託尼的生死開出了賭盤，賭資上限五十美元。需知《黑道家族》第八十六集播出時，共有一千二百萬人坐在電視機前等待託尼的命運揭曉，完勝當年馬刺對騎士的NBA總決賽。然而HBO在乎的並不是收視率——不同於依賴廣告收入的公共臺，也不同於付費加廣告模式的各大有線電視，HBO是完全依賴訂閱觀衆的付費頻道。在美劇迷中，HBO素以「很黃很暴力」著稱，這種觀衆付費的營收模式就是HBO的底氣。拍攝《黑道家族》一年前，HBO已經推出了大膽討論女性性經驗的喜劇劇集《慾望都市》。既沒有收視率壓力也不需要煞費心機地討好贊助商，製作人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製作出更大膽、更好看——有時候也意味着更具挑戰性的電視節目。在《黑道家族》取得成功之前，電視被普遍被認爲是一種用於打發時間的消遣娛樂品，是家庭生活的「背景音樂」。不設接受門檻，甚至允許觀衆三心二意纔是電視劇製作的主流方向。雖然早已有了《雙峯》這樣大放異彩的劇集，也只是被看作大衛·林奇不可複製的行爲藝術。大衛·蔡斯拿着《黑道家族》的劇本苦苦尋找拍攝機會時，得到的拒絕理由如出一轍：沒人有耐心看一箇中年發福的黑手黨老大接受心理治療的故事。若非HBO慧眼識才，不僅《黑道家族》可能被一直埋沒下去，美劇的歷史都可能被改寫。的確，《黑道家族》開播時反響平平。詹姆斯·甘多菲尼飾演的託尼並沒有馬龍·白蘭度那樣的人格魅力，也不像阿爾帕西諾那樣霸氣外露。甚至也沒有像經典黑幫片那樣，把故事安排在紐約、芝加哥這樣的大都市，而是放在了緊鄰着紐約的新澤西。放眼望去影片中幾乎沒有光怪陸離的都市場景，只有千篇一律、象徵着沉悶生活的城郊風光。表面上託尼經營着一家垃圾回收公司，過着郊區中產階級的體面生活，實際上他卻被黑幫事務和家庭矛盾壓得喘不過氣來：妻子外遇、女兒叛逆、兒子廢柴、連老媽都要和他叔叔聯手要置他於死地、被視作繼承人的侄子更是個不斷惹麻煩的愣頭青……更慘的是就連看心理醫生他都要小心翼翼，一旦暴露都可能招來殺身之禍。老柯里昂心臟病發作摔倒的那一幕是影史經典，《黑道家族》第一集託尼恐慌症發作倒在自家後院裏的則堪稱滑稽。蔡斯稱甘多菲尼「就像莫扎特一樣」，儘管外表粗暴冷漠，但內心豐富，觀衆們還是很容易從這個疲憊的中年人身上找到共鳴。第三季第四集《模範員工》中，梅爾菲醫生遭遇了陌生人的性侵，嫌犯卻因爲警方的失誤逃脫了法律的制裁。梅爾菲怒不可遏，她知道自己只需要拜託託尼一聲，託尼就能讓性侵犯人間蒸發，說還是不說？蔡斯將巨大的誘惑直接擺在觀衆眼前，每個觀衆都能識別出自己內心深處託尼的影子。該集也是全劇最受劇迷追捧的一集。儘管在那些求告無門的人眼裏，「教父」是追求正義的最後手段，但託尼從任何意義上看都不是一個俠士。劇中的託尼有多位情婦，還試圖追求過自己的心理醫生，外面「彩旗飄飄」的同時他還要維持的家裏「紅旗不倒」，因爲家庭是他的最後寄託，是他苦苦支撐下去的最後動力。託尼半是虛僞半是真誠地說：「你的朋友會離你而去，你的家人不會。」早已看透了他的兒子安東尼反脣相譏：「不，你的朋友、家人都會離你而去，而你會孤獨地死去！」早在FBI收網、仇家殺上門來之前，瑟普拉諾家族的生命力已經枯萎了，只剩託尼也一個人支撐着空虛的門面。中年危機的本質就是被各種各樣的慾望所包圍，有心無力卻樂此不疲，在慾海中越陷越深。如果說《教父》、《好傢伙》、《美國往事》這些經典黑幫片，講述的是那些叱吒風雲的江湖好漢另類的「美國夢」，《黑道家族》刻畫的則是在一個意大利裔幫派分子在「美國夢」後面追趕得氣喘吁吁、力不從心的形象。支撐「美國夢」的宏大敘事已經開始鬆動，最後託尼的個人命運反而沒那麼重要了。熱門電視劇——尤其是美劇，往往難逃「爛尾」的魔咒。在網絡時代，每週一集的播放週期顯得過於漫長，任何微小的伏筆都逃不過觀衆過的火眼，都會被拉到互聯網上反覆討論。不管多離譜的腦洞，都逃不出觀衆的預測。再出色的編劇也是單打獨鬥，面對連成一體的百萬大腦前，想要做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相比之下，《黑道家族》的大結局可稱得上「傳奇」：當殺手向着毫無防備的託尼走去時，電視機前的所有觀衆都屏住了呼吸。眼看着主人公就要當着妻兒的面被射殺了，熒幕上突然一團漆黑——整部劇在懸念高峯戛然而止，無數人面面相覷，先是懷疑停電了，隨後是混雜着怒氣和由衷的讚歎。誰也料不到，這部神劇會在懸念的最高峯戛然而止，留下一片黑屏。大衛·蔡斯說，讓《黑道家族》在第六季完結他毫無留戀，「否則它將越來越難看」。敢於斬釘截鐵地完結，亦是他能將電視劇提升到和電影同樣藝術高度的一個重要原因。《黑道家族》共獲得112項艾美獎提名，並獲得了其中的21個獎項，它的成功證明了電視劇觀衆也能夠欣賞複雜的劇情、思考嚴肅的哲學性問題，並直接引領了世紀末熒幕上的「反英雄」浪潮：該劇的主創特倫斯·溫特隨後以禁酒令時期的新澤西爲背景，創作了黑幫電劇集《大西洋帝國》；AMC的《絕命毒師》中披薩餅道歉的情節更是直接向《黑道家族》致敬。各大電視臺紛紛推出人物衆多、情節複雜、電影化製作的劇集，如《豪斯醫生》《CSI》《二十四小時》《越獄》等等，開啓了美劇的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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