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摩西與穆薩》

張承志:《摩西與穆薩》


1
多少年前,由於初讀驚奇於弗洛伊德的勇敢,我曾對銀川小東寺的滿拉們推薦這本書。
居然他們一鬨而入,買空了書店裏的《摩西與一紳教》,我手裏的這一本也是他們給我的——等後來寫《未編輯的滿拉讀本》,也把這一本隨手寫進了散文。
更少的記憶,是1987年訪美。作爲所謂國際者訪問者計劃的日程是我提出的,希望參觀的項目全爲民宗類,從猶、伊、基到印第安人的原始信仰。而參觀的重點是猶太教,因此邁進了第一次邁進了進門要搜身的國際猶太人總部。我像兒童一樣天真無知,那一次罕見的經歷和心情,還被我寫進了舊版的《心ling史》中(第11頁)。
圍着一張巨大長桌座談時,我提出的都是兒童問題。其他略去,只有一個話題被我記着:當被問及我知道的猶太作家時,我大概胡謅了索爾.貝婁(或者是福克納?)和弗洛伊德。主要與我問答的那位先生特別在意我提及弗洛伊德。他似乎希望,既然我什麼都不知道,就別這麼惦着這一位。
這個印象在我第一次讀這本小書時甦醒了。我意識到,弗洛伊德作爲一個國際上最著名的猶太大人物,卻把猶太精神領袖摩西考證爲一個埃及人這一點,大概非常不討他同胞的喜歡。我並沒有太在意,在心裏意識到,作家要敢於面對本族歷史的真實。
把這一點感觸發表在鴨子國、而且發表給哲派的小東寺滿拉,如今看來是大大的不合適。但是也無所謂,用不着我恨鐵不成鋼——因爲他們只是身處其艱辛一點不低於我的、話語壓制的環境正中,閉嘴與恭順幾乎是他們唯一的選擇。對他們過度講解——從弗洛伊德考證摩西,到他老人家對一身教的狠挖牆根——對滿拉們煽動勇敢,就和逼他們跳樓一樣。
2
今年工作全完啦。舉意退休,玩。
但我畢竟不是官不是長,而是真的讀書人,那就少不了總是捧着一本書。而一旦讀,又有念頭,怎麼辦呢?有頭有尾的作品,或者說耽美於文字享受的”——它太累人,甚至催命,我是不願再寫了。
油然一念,一律拜託低劣的手機語音。隨口說,一筆文,打水漂。等待小輩們呱呱開口的光陰,讓它們餘光散熱,萬一充當了滿拉課本,豈不樂哉。

收入《未編輯的滿拉讀本》的散文集《你的微笑》扉頁
不討猶太同胞喜的老弗洛伊德,要想簡述他是巨大的難事。他那一套神經分析方法論,和我死守的落後的歷史與考古學方法論、以及深入異類的兩腳入泥法,大相徑庭。
我只摘錄他幾句,藉以提醒前車之鑑驚人、危機中自我革新的緊迫。
在人類歷史上曾經發生過某種與個人生活中的事件相同的事。……
衝突留下了永久的痕跡,但是絕大多數卻被避開並且遺忘了;後來經過一段長久的潛伏期之後,它們又重新在生活中復甦。(p.70
摩西確定了猶太人是上帝的選民,增強了他們的自信心。他宣告他們是神聖的,並且讓他們肩負了與其他民族隔離的責任。在那時就像在現在一樣,每個民族都認爲自己優於其他民族……
因此我要冒昧的說,締造了猶太民族的人就是摩西其人。猶太民族由於他而獲得了賴以生存的凝集力;然而,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於他而招致了他們曾經遭受、現在也還仍然沒有擺脫的敵視。(p.95
四十年後,我再次把這本不好懂、有錯誤、只能道破錶層的書,推薦給包括大學畢了業的滿拉一族。
我毫不猶豫:還是隻觸及表層。因爲敘述多了,不單會嚇死我可憐的滿拉弟弟,而且可能招致他們中某個硬派的K襲。

我的書籤:“你讀!
經句裏有命令:你讀!所以不僅是我催,而且讀還牽扯信仰。雖然估計你們讀它不至於都懂,但是開了卷總會多少有益。別忘了你們裏邊很有幾個經名就叫穆薩,記着把書裏的摩西置換成你的名字,那就有意思得多了。

我的書籤,蒙文:“讀呀!

另外再添兩句:別以爲只有那些屠殺巴勒斯坦人的他們,纔是唯一的惡魔。加沙犧牲近四萬條生命只爲讓我們記住:不管誰,只要自認主的特選良民,早晚就和它們一塊墮落火獄。
別學他們,而且快快自我換水,盪滌自己的腦殼。時不我候,已經太晚!
2024529日,從舟山到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