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他帶著一百多塊“流浪”上海8天

澎湃新聞記者 蔣樂來

3月28日,貴州高三學生潘文豪獨自一人帶着100多塊錢從貴陽出發,之後在上海度過8天。6月24日晚,成績出爐,潘文豪打算復讀,再來一年,他相信自己不會放棄。澎湃新聞記者 蔣樂來 編輯 何羽茜 素材來源 潘文豪(01:24)

潘文豪決定去上海,沒想過具體去哪兒、做什麼,唯一確定的是手上只有一百多塊錢。

還在讀高三的他獨自坐上貴陽至上海南的綠皮火車,那是2024年3月28日,距離高考71天。

1800公里,28小時10分鐘,列車開往寫滿未知的目的地,身後是一落千丈的成績、支離破碎的家庭、抑鬱焦慮的情緒。

王璐瑤 設計

在上海的八天,潘文豪走進夜幕下的外灘萬國建築羣,仰視高聳入雲的陸家嘴“三件套”。更多時間裏,他爲溫飽奔走,做日結工,睡快餐店、便利店、網吧和露天長椅,洗過一次澡,一度在身無分文的“生存線”掙扎。

“窮遊”是浪漫過頭的詞彙,“流浪”更接近生活的現實。18歲少年以一場遠行,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禮。

在這個宛如另一世界的地方,潘文豪意識到,上海只是插曲,不是答案。他還有一場人們都說很重要的考試,還有不願放棄的漫長前路。他要再拼一次,雖然結果未必如意。

至於不可思議的“異鄉八日”,有人看到了非凡勇氣,也有人說是意氣用事。潘文豪只將此視爲一場“遊戲”,無關輸贏,他很盡興。

潘文豪發佈的“流浪”上海全程記錄視頻,點贊數超過50萬 社交媒體截圖

遊戲

毫無疑問,這是潘文豪人生中至今做過最刺激的事。時隔兩個多月回頭去看,他對這場“遊戲”的感受形容非常乾脆——爽。

“遊戲”的地圖設定在魔都上海,他對這座城市唯一的印象,是短視頻軟件裏的陸家嘴“三件套”(環球金融中心、金茂大廈和上海中心大廈)。直插雲層的高樓大廈帶來最直觀的視覺震撼,對當時還在貴州的潘文豪有着天然吸引力。他偶有聽過,上海或許排外,物價似乎很高,這些信息可視爲“地圖”的難度屬性,要玩就玩難度大的。

這局“遊戲”沒有攻略,從買好車票到列車到站,潘文豪幾乎從未想過到上海具體要去哪,會做什麼。

在列車上的28個小時,他多數時間望向窗外,看那些勉強算“過得去”的風景。這次出走是不告而別,高考倒計時牌翻到71天,他不在乎老師親友會如何想,也不打算爲異鄉生存提前謀劃。

那個在車上度過的凌晨時分,窗外映着墨藍色的天空,漆黑的樹影劃過,偶爾在間隙中露出一點遠山的輪廓。潘文豪用手機拍了一段視頻發佈,失焦的鏡頭下一切都是朦朧的。

鄰座是一位湖南株洲的老師,兩人相處了四個小時。一路上,老師給了他橘子、柚子,留了微信說有困難可以聯繫他。在聊天框裏,他們各自表明了身份,此後再未聯繫。

宛如遊戲加載過程中出現了NPC,來自陌生人的善意成爲旅途的點綴,但於主線無礙。潘文豪饒是淡淡的,無喜無悲,對於越來越近的上海和未知生活,也沒有表現出緊張情緒。

列車到站,潘文豪唯感放鬆。上海終於到了,又或者說,28個小時終於過完了。

下車後,他纔開始搜索上海窮游去處,也才知道有個地方叫外灘。網上說那裏景色很好,也不收費,還能坐兩塊錢的輪渡。於是,這便是他的第一個目的地了。

潘文豪在外灘拍攝的黃浦江對岸 本文圖片除標註外均爲受訪者供圖

站在黃浦江畔,潘文豪覺得對岸的浦東天際線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震撼。在那個時刻,他希望自己是這座城市的一分子,那個高樓林立的地方是自己奮鬥的所在。然而,這種念想很快被擊碎在外灘附近的一處家常菜館。他坐下後把菜單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徹底沒了胃口,“基本上連炒個白菜都要四五十”。

最終,到上海第一天的消費在潘文豪的視頻記錄中是這樣的——“坐兩趟地鐵7塊,喫了三個東坡肉包10.5,買了瓶雪碧3.8,總共花費21.3元。”第一晚,他找了一家民宿的八人間入住,花了42元。對潘文豪的可用資金來說,這是一筆鉅款,但就住宿體驗而言,環境並不理想,甚至說有點糟糕。

現實很快撕開了對大城市的虛浮嚮往。潘文豪面對諸多未知,但至少知道了兩件事,什麼樣的餐館不必進去,什麼樣的住宿不用考慮。第一天幾乎花去一半的資金,“遊戲”就這樣開始了,而“遊戲”的“生存”屬性,也立馬顯現出來。

生存

潘文豪從沒覺得自己孤身在上海會是容易的。

他相信自己能行,但對於這場遊戲的結果,也並沒有多麼積極的預設。在出發之前,他腦中描繪過幾個最窘迫的畫面。睡在大街上,被其他流浪漢攻擊。或者沒錢喫飯,去餐館別人喫完後的桌上趕緊填填肚子。

這兩種情況所幸都未發生,但手機錢包的餘額不斷敲響着警鐘。3月30日,到上海第二天,“地鐵5塊,中午小餛飩10塊,下午薩莉亞肉醬飯15塊”;3月31日,到上海第三天,“中午買了個肉包2塊,一根澱粉腸3塊,挑了好久纔買到2塊的水,坐地鐵花了4塊”。

在上海期間,潘文豪持續通過短視頻更新情況 社交媒體截圖。

過夜也仍是一道坎,民宿不再是選項後,潘文豪在30日這晚選擇了一家24小時營業的快餐店。凌晨兩點,店內的音樂聲陡然增大,他意識到自己並不受歡迎,於是悻悻離開,發佈這條視頻的時候,他配文說“我纔是打擾的那個人”。

在周遭尋覓了半小時後,他躺在了一處長椅上。這晚睡得並不踏實,三月的涼意在早上6點多再次把他叫醒,他又轉到一家便利店,勉強睡到10點左右。

要想真正生存下去,開源比節流更重要。從到達上海的第二天起,潘文豪便開始尋求一份日結的工作。

他先是打路邊看到的招工電話,無果後轉向58同城,遇到了兩個機會。一個是在KTV當服務員,潘文豪按照事先溝通的工作時間到店,結果到了才發現還需要提前面試。等第二天再來時,他又得知有同來面試的人被要求繳納800元押金。另一個機會是在電影院負責檢票,溝通還算順利,直到對方拿出一份最短爲期10天的勞動合同。10天,太長了。

兩天時間裏,潘文豪在上海各處奔走,感覺自己像只“無頭蒼蠅”。他對上海的地理區域沒有任何概念,而各個面試地點之間往往跨區。通勤只能完全依賴地鐵和共享單車,不像貴陽的路邊有共享電動車,在上海,潘文豪一天可能要蹬十幾公里,只覺得“腿巨痛”。

直到第三天下午,他終於通過閒魚找到一份服裝店工作,工資日結180元/天,當天就去店裏學習,工資次日起算。店長是名幹練的女性,對潘文豪算得上照顧。3月31日,他的晚飯是店長給的一塊蛋糕,之後也偶爾會收到一瓶牛奶,或是幾塊餅乾。收貨驗貨、上架下架、迎來送往,這份工作他幹得還算得心應手。

潘文豪下架了二手平臺的鞋子,退回28元保證金。

也是這一晚,潘文豪手上的錢所剩無幾。如果不是事先撤下了在二手平臺上掛售的鞋子,退回28元保證金,他在拿到第一天的工資之前,餘額就會徹底歸零。

找到工作後,按店長的推薦,潘文豪大多選擇在連鎖快餐店“老鄉雞”解決溫飽。從到上海開始,他幾乎每一餐飯都會做到百分之百的光盤,一碗番茄炒蛋甚至連湯汁都不會剩下。

4月1日晚,潘文豪下班後拿到了第一筆日結工資,180元。否極泰來,這是他到上海的第四天,從瀕臨身無分文的境地緩了過來。從三月跨至四月,一切似乎有了好轉。

成人禮

4月1日這個鮮明的轉折點,正是潘文豪的18歲生日。或許是命運使然,這幾乎是在上海八天期間最美好的一天。

前一天晚上,網友建議他可以考慮去網吧過夜,若非剛好邁進法律意義上的“成年”,那一晚潘文豪甚至進不了門,更毋寧說發現店裏有生日特惠的意外之喜,最終只花了6.6元。他買了一碗8元的方便麪,算是爲自己慶生,任何時候想起那碗麪,都覺得無比美味。

生日當天,潘文豪得以在網吧過夜。

成年的第一天,潘文豪正式開始了人生第一份工作,拿到了人生第一筆工資,幾乎拯救了這趟瘋狂的上海之旅。那天晚上他拿着這筆錢,找了一家109元過夜的浴池,洗了到上海後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澡。即使大廳裏有人打呼,他也還是睡了最踏實的一覺,環境是乾淨的,他也沒有被凍醒。

這個生日,潘文豪孤身一人,卻也和過去數年在貴州時的狀況無二。這場成人禮,父母不在身邊,卻也和他十餘年成長過程中所感受到的一致。回顧成長道路,潘文豪覺得自己幾乎是獨行而來,父母缺席了無數個日日夜夜,而他爲自己摒着一口氣,與生活交鋒。

關於生日的記憶,絕無僅有的溫馨時刻是在潘文豪小學低年級時。那年,他和父母一起喫飯,一起逛街買新衣服,左右手各牽着一人。再下一段記憶,便是初中時自己一個人在籃球場待了一天,然後喫了餐肯德基。之後是高一的生日,凌晨剛過,一通電話打來。原本期待着祝福的潘文豪,卻聽到電話那頭在抱怨兩人又吵架了。那時父母早已離異,潘文豪被氣得落淚。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父母是否記得當天是他的生日。

從幼兒園開始,潘文豪的印象中父母就總在吵架、拍桌子,甚至動手。小時候他站在沙發旁邊,比沙發還矮上一截,大聲哭喊着說“你們不要吵了”,一遍又一遍,沒有人看他一眼。這個畫面根植在記憶裏,揮之不去。

母親經營一家麻將館,父親曾在工地上班。上小學之後,獨處就成爲潘文豪的常態。到了初二,父母正式離異,潘文豪跟着父親,生活費由母親提供,每次拿200元,隔段時間用得差不多了再要。潘文豪上高中後,父親換了一份宿管的工作,他便基本都是獨居。

一個人的狀態,潘文豪早已習慣了。早飯買個便利店的麪包,晚上炒個白菜,就點“老乾媽”下飯,或是把蔬菜洗淨,簡單水煮,要做葷菜的話,頂多是水煮雞胸肉。對於自己的廚藝,潘文豪的判斷是“能喫”。但即便是以往父母未分開時,家裏其實也沒怎麼開過火。

過去家裏的獎狀

大概從小學高年級開始,潘文豪逐漸意識到父母的爭吵像一種“拖累”,給他帶來的只有負面影響。他不斷要求自己不受父母影響,去表現得更成熟,像個成年人。從小學到初中,他的成績一直都算在年級前列,不需要參加補課,家裏還貼滿了獎狀,包括中考志願在內的大大小小的選擇,完全都是自己決定。

他相信除了經濟能力之外,自己對於父母無所依賴。或者換句話說,除了給錢,他幾乎回想不起父母還爲他做了什麼。因此,他可以從貴陽不告而別奔赴上海,且對身後表現得滿不在乎,甚至幻想過就此留在上海。

決定去上海後,潘文豪以頻繁頭疼爲由,讓母親幫忙向學校請了個長假,自己在家複習。母親並不知道兒子的計劃,直到他在網上發佈視頻。3月30日,人在上海的潘文豪接到母親的電話:“臭小子,嚇死我了!”勸說最終無果,母親也未能像電話裏說的那樣,“來抓他回去”。

父親則在八天內和潘文豪全無聯繫。潘文豪直到返回貴陽後才告訴他這件事,父親沒說什麼。等到全程回顧視頻收穫了幾十萬點贊,他才表達了一些讚許。網上鋪天蓋地而來的評論中,最高讚的一條是“一份意義深厚的成年禮”。

潘文豪早已不需要一個“18歲生日”來標榜自己的“成年”,但他仍然認可這段經歷是一份足夠有價值的成人禮。誠然,成人的世界也沒有一帆風順。4月3日晚上,店長告訴潘文豪,自己的妹妹要到店裏幫忙,第二天無需去上班。

“三件套”

4月4日這天,潘文豪短暫地失業了。

潘文豪拍攝的陸家嘴

他從一開始選擇上海,最直接的原因是短視頻裏的陸家嘴“三件套”。但直到失業這天——到上海的第7天,他才真正來到陸家嘴,看到那三座高聳的大樓。

與其說是他在仰視三座樓,不如說“三件套”在俯視着他。潘文豪一直自詡有些年少輕狂,但當他真的站在那裏,看着在附近玩耍的一家三口,有一種明顯的距離感,那是另一個圈子、另一種生活。

在服裝店倉庫裏,潘文豪仿拍“三件套”打卡。

第一天工作的時候,潘文豪見過一個另類的“三件套”。那天在店裏的倉庫,他給自己拍了一張仰角的自拍,和陸家嘴網紅打卡視角一樣。照片裏,他的面部一片昏暗,身後三個貨架高聳着,看起來和“三件套”一模一樣。

那三根所謂的“定海神針”,似乎可以在任何地方,可以在繁華都市,也可以在普通打工人的日常之中。而它的壓迫感所指向的,也遠不只是富有之於貧窮。對潘文豪來說,隱在身後張牙舞爪的“三件套”,或許是家庭、學業和抑鬱情緒。

接受,是潘文豪如今基本形成的態度。他說“我有我的命”,家庭所帶來的困難,某種程度讓人生顯得更有意義。接受不是認命,而是不再埋怨。但追根溯源,家庭生活的欠缺造成了太多的不同。

總有一些零落的瞬間,潘文豪心底埋藏的情緒會流露出來,悄悄地刺痛一下。小學初中看着同學被父母接回家,一家三口在校門口其樂融融,他心裏也會不是滋味。甚至高考之前,潘文豪一邊看着考生在家被當成“大熊貓”對待的玩笑,一邊孤零零地嚥着自己“對付”的飯菜,心裏還是難受。

考前不久的一天,他的晚飯是“老乾媽”煮方便麪餅,喫着喫着突然情緒有些崩潰。“實在是太難喫了!”有時候潘文豪會想,自己現在身高不到一米六,或許也和從小到大沒有好好喫飯有關。

潘文豪的中考成績單  受訪者供圖

生在這樣的家庭,潘文豪心裏也會有一股不服。“你們家庭幸福美滿又怎麼樣,我一個人也可以比你們強。”從小學到初中,他在學習上是攢着勁的,從運動會到數學競賽、優秀學生,家裏獎狀貼了不少。成績不算頂尖,但也一直不錯。中考他考了610分,進入排名還算靠前的貴陽六中。

潘文豪高一的期末成績

但是進入高中以後,成績突然開始斷崖式下跌。潘文豪的時間也不再大量投入在學習上,時常請假,上課走神,一有時間就去打籃球。高一的期末成績單上,滿分600分,潘文豪只考了255.5分。高二那年,他撕掉了家裏貼着的所有獎狀。

那樣放任自己,潘文豪找不出具體的原因,或許只是那口氣撐不住了,他覺得還是怨自己。他也嘗試過有意識地努力學習,但是坑已經挖得太大,即使再聚精會神,已經聽不懂老師在講什麼了。

2023年5月,潘文豪被診斷爲抑鬱狀態、焦慮狀態

家庭情況不穩定,學習成績產生巨大落差,2023年5月,17歲的潘文豪在醫院被診斷爲抑鬱狀態、焦慮狀態。有時候和別人正講着話,他能聽懂每個字,但會突然聽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發呆發愣、沒有食慾、睡不着覺,抑鬱狀態開始蠶食他的生活。但他沒有接受藥物治療,覺得藥物有副作用,自己不喫也能好,但後來的情況並沒有絲毫向好。

此後,家庭、學業、抑鬱便攪成一團漩渦,潘文豪獨自陷在其中。

去上海前,抑鬱情緒已經把潘文豪拖到崩潰邊緣。到遠方的大城市流浪,對他來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不太願意將之形容爲“逃離”,更像是“自救”。

勇氣

潘文豪總是相信,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只要不放棄,就一定能行。他會習慣性地給自己加難度,就像高中選科的時候不假思索地選擇了物理化學生物,只因爲覺得難度更大,哪怕那時成績已經開始下行。

獨闖上海也是如此。4月4日在上海短暫失業的那天,也是一樣。

潘文豪不確定之後還能否再回到服裝店,儘管手頭還有餘錢,但經歷過頭幾天的拮据,他決定嘗試把出發前準備的球衣賣掉,以防萬一。

那是一件科比的24號球衣,初中時他在拼多多買下,花了大概50元。把它帶到上海,本就是爲自己留一條後路,可以的話他希望能賣100元。4日晚上11點左右,他來到人流依然密集的外灘。

除了賺錢之外,這也是他爲自己設置的一次挑戰。他做過mbti測試,內向(i)的比例維度一度是百分之百。向路人搭訕已經是巨大的突破,而他刻意調高了難度,以在貴陽很少見到的外國友人爲目標,用英語展開推銷。開始之前,他給自己做了半個多小時的心理建設,那天他還掛上了一塊學校微型馬拉松比賽的金牌,想着這樣別人或許更願意搭理他。

潘文豪拍攝的外灘

於是,初春的深夜,外灘華燈之下,一個掛着金牌、拿着球衣、揹着包的瘦小身影奔跑在人流之中,尋找洋人面孔。他推銷的話術很簡單,也一次次被拒絕得很簡單。即便如此,他還會繼續詢問能否和對方合影,他的視頻裏也留下了不少外國青年的面孔。

他最終沒有成功,也錯過了能夠回到網吧的末班地鐵。那天從外灘離開,共享單車上的他騎着騎着開始笑起來。那一刻他只覺得暢快,在又一場刺激的遊戲之後有些佩服自己。當晚的落腳處是一家便利店,一夜冷醒了好幾次。

潘文豪是不服輸的,他不斷從各種語言和故事中汲取力量。他的微信個性簽名是四個字——勝天半子。

他喜歡科比,喜歡那場狂砍60分的退役之戰。儘管身高不到一米六,但他說自己只要站上球場,不論對手多高大都會全力防守。他喜歡日向翔陽,動漫《排球少年!!》裏的矮個子副攻手。他也曾在排球隊擔任過主攻,儘管那場比賽的成績並不盡如人意。他還爲奧利維拉的故事深深折服,這是一位從巴西貧民窟走出的自由搏擊世界冠軍。

在很多人眼裏,潘文豪也應該貼上勵志的標籤。他有着無數成年人所不具備的堅毅,做了別人不敢做的事,是“以精神對抗物質”,爲許多同樣身處絕境中的人提供了生活的希望和勇氣。

“我創業失敗,欠了好多啊,上海,我無數次夢寐以求的地方,你比我有勇氣……”

“你真的很勇敢,我今年也要面臨高考,我也感到十分迷茫……一百塊錢能在上海生活八天真的很厲害,或許車到山前必有路,我也應該努力去試一試。”

“看了你的視頻覺得好像原本很遙遠的事情也變得簡單了,加油吧。”

潘文豪也很意外,他從沒想過這些視頻還能夠給別人帶來幫助。視頻評論區有各式樣貌,創業者、滬漂、單親媽媽、同屆考生,有的是過來人,有的是後繼者,關於人生、命運和選擇的故事聚在一起,在視頻平臺中撐出一片小世界,壘起互相鼓勵的迴音壁。

未來

“我活着的話,就早晚有一天會成功。”潘文豪說。

今年生日,朋友送了潘文豪邁巴赫和路虎攬勝的車模。

但是潘文豪對於“成功”的理解,還藏在一處曖昧不清的空間裏。一方面他並沒有足夠具體的目標,另一方面他認爲只要一直堅持着不放棄,也是一種成功。唯一可量化的,是他有自己想要的第一輛車。以前是邁巴赫,後來是路虎攬勝,這兩款車的模型成了今年生日朋友送的禮物,而他把自己的預期又再往下調了調,換成了奧迪A6。

高考的意義,同樣在他的認知中不斷遊移,飄忽不定。高中以前,潘文豪對於讀書改變命運深信不疑。隨着情緒和心態的變化,高中之後,高考在他的認知中不再與成功、命運捆綁。他從沒想過要上什麼樣的學校,抑鬱狀態嚴重的時候,高考更是顯得毫無意義。

潘文豪留存着上海之旅往返的車票和機票

4月5日,在上海的第八天。這天潘文豪回到了服裝店工作,但是一直以來睡得不好,他已經感冒了三天,覺得頭疼和頭暈。在蘇州的朋友說打算從上海回貴陽,可以幫他一起買張機票。糾結了很久,潘文豪和店長說了句“有緣再見”,決定給上海之旅畫上句號。

6日在飛機上,潘文豪沒有什麼不捨,也沒有什麼過多的情緒,就和來時一樣,彷彿兩座城市間的一來一回是稀鬆平常的事。他那時手頭有200多元,比來時稍多一些。

走的那天,他在視頻裏說:“離高考還有六十幾天,我打算再拼一把,看看還有沒有奇蹟,希望我能考入上海的大學,延續我與這座城市的故事。”

但對他來說,高考本身仍然沒有多麼鮮明的價值。或許是因爲一貫認爲自己能行;或許是過往成績優異,沒理由不再拼一次;也或許是爲了自己在視頻裏放出的話,要爭一口氣,回到貴陽後的兩個月,潘文豪大概每天12點睡,6點多起,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備考。但此前落下的實在太多,以至於備考過程到後來有些令人絕望。

潘文豪能感覺到提升是有限的,而且備考過程中,家庭的壓力依然落在肩上。考前一週左右,爺爺病重到失去行動能力,和潘文豪住到了一起。父母都沒有出現,那段時間在學習之外,潘文豪還要給爺爺餵飯,抱爺爺上廁所,推着他出門曬太陽,抱他上下牀。

在高考之外,潘文豪覺得參軍是不錯的出路。一番瞭解之後,身高要求把他攔在了門外。

6月24日晚,貴州高考分數公佈,潘文豪考了350分,比高三最近一次有記錄的模擬考試高了大概80分,但他並不滿意。他仍然覺得,只要自己想學,一定能夠學得更好。

潘文豪的高考成績

次日貴州高考分數線公佈,物理類的本科批是380分,潘文豪的“不甘心”更甚。面對並非遙不可及的差距,他目前打算復讀,再來一年,相信自己不會放棄。

至於上海,這趟旅程還是改變了他對大城市的憧憬和嚮往。原來想過在上海混出個樣子,後來發現,沒錢在哪裏其實都一樣。他把車票和機票收進存放禮物的盒子裏,告訴自己一定會再去上海。

等到賺些錢了,他希望以更自如的狀態回到上海,去那家外灘的餐館好好喫一頓,去自己上班的店裏買雙鞋子、買件衣服。



本期編輯 邢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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