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雪地卷子|新刊·山河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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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本期“山河捲”欄目,鬍竹峰以獨具風緻與骨力的文字,勾勒一位南國作傢眼中的東北雪景,從長春城到長白山,一路移步換景,腳踏黑土白雪的所思所感,乃至王朝背影與舊年物事、傳奇人生與俗常風味,皆疊印於筆端,留下綿長餘韻。



雪地捲子
文|鬍竹峰

雪色下的大地比雲層更白,百十種白,萬韆種白,萬萬種白,凝為一白。各種顔色的白,是陳白,是純白,是粹白,是大白,是霜白,是冷白,是蔥白,是竹白,是麵白,是皎白,是潔白,是皓白,是柔白,是慘白,是荒白,是亮白,是肅白,是粉白,是赤白,是縴白,是斑白,是皙白,是肥白,是乾白……還有無邪的白,天真的白,世故的白,燦爛的白,光亮的白,老到的白,華麗的白,淒冷的白,空白的白,枯萎的白,鮮美的白……



雖然隔著很遠距離,卻能感覺那白裏冒著冷氣,莫名想起魯迅《熱風》裏的隨感——希望中國青年擺脫冷氣,嚮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的話。做事的做事,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哪怕是螢火,也可以在黑暗裏發點光,不必等候炬火。大先生感慨,如果沒有炬火:


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瞭炬火,齣瞭太陽,我們自然心悅誠服的消失。不但毫無不平,而且還要隨喜贊美這炬火或太陽;因為他照瞭人類,連我都在內。

我又願中國青年都隻是嚮上走,不必理會這冷笑和暗箭。


先是遠望,然後俯瞰。目光漸漸下移,看見瞭雲層,或厚或薄,形態不同,顔色也不同。恍惚裏,覺得雲頭上似乎站有神仙,所謂騰雲駕霧。想起書事,劉君锡《來生債》第一摺:“看見下方煙焰,直衝九霄,撥開雲頭,乃是襄陽有一龐居士,他將那遠年近歲藉與人錢的文書,盡行燒毀瞭。”《封神演義》上南極仙翁來到瑤池,於是落下雲頭;赤精子、廣成子無事閑樂三山,興遊五嶽,腳踏雲光,往朝歌經過,兩道紅光將兩位大仙足下雲光阻住,撥開雲頭一看,卻是紂王令人行刑。

《西遊記》中唐僧師徒四眾奔西,正遇嚴鼕之景,林光漠漠煙中淡,山骨棱棱水外清。玄奘和尚又飢又寒,前方山坳裏有樓颱房捨,斷乎是莊戶人傢,庵觀寺院,想去化些齋飯,吃瞭再走。行者纔起雲頭,尋莊化齋,一直南行,忽見那古樹參天,乃一村莊捨。按下雲頭,仔細觀看,但隻見:


雪欺衰柳,冰結方塘。疏疏修竹搖青,鬱鬱喬鬆凝翠。幾間茅屋半裝銀,一座小橋斜砌粉。籬邊微吐水仙花,簷下長垂冰凍箸。颯颯寒風送異香,雪漫不見梅開處。


雪漫不見梅開處,隻因梅花耐不住東北大地這番嚴寒,過不得山海關。柳樹是有的,順治初年,為保護皇室重地,所謂“祖宗肇跡興王之所”,“盛京、吉林為本朝龍興之地”,“係國傢根本之地”,修建長長的柳條牆。誌書記載,清起東北,濛古內附,修邊示限,設門有專人置守,以做震懾,使畜牧遊獵的士民,知道有所止境。

柳條牆說是牆,實則是三尺寬高的土堤,堤上每隔五尺插柳條三株,樹之間用繩子牽連起來。土堤外側挖掘深八尺、寬五尺、口寬八尺的邊壕,嚴防行人越渡。柳條牆以內稱“邊裏”,以外則視為“邊外”。柳條邊沿綫設有邊門,近乎城門,供齣入之用。康熙時人楊賓《柳邊紀略》上說,古來邊塞種榆,故曰“榆塞”。今日遼東插柳為邊,高的三四尺,低者一二尺,像竹做的籬笆,挖掘壕溝於其外,呼為“柳條邊”,又稱“條子邊”。如今柳林雖已不復存在,但田間堤壕痕跡隨處清晰可見。



萬裏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韆裏柳邊依稀在,不見當年植樹郎。

柳條邊內外乾旱少雨多風,我疑心當年那些柳樹可能有些水土不服,生得孱弱瘦小,怕是沒有“萬條垂下綠絲縧”的柔美,更難見“碧玉妝成一樹高”的身姿吧。

長城,柳牆,兵戈,鐵馬。一寸國土一寸金,寸土寸金,金光閃閃下,多少麵容在曆史車輪下黯淡瞭湮沒瞭。

車行疾速,移步換景,長春的風景,眼花繚亂,處處是雪景,頓覺眼前銀光閃閃,也有晶光閃閃。


第一次來長春。一個人有一個人性格,一座城有一座城風味。姑妄言之,長春風味者:一鍋燉菜,兩碗羊湯,三盤牛肉,四隻醬骨,五串烤筋,六兩白酒,七個大饃,八仙桌上有九衢三市之繁華。

燒烤的香味彌漫屋子,是牛肋、羊排、脆骨的葷香,也有菌類和白菜、茄子的清香。啤酒氣息與白酒氣息混閤著,有些暈眩,有些醉意,杯子碰一起,清脆爽利,如屋簷懸冰墜地。積雪在街燈的映照下,泛著淡淡的象牙黃,想起民國往事,是蕭紅的文字:


大地一到瞭這嚴寒的季節,一切都變瞭樣,天空是灰色的,好像颳瞭大風之後,呈著一種混沌沌的氣象,而且整天飛著清雪。人們走起路來是快的,嘴裏邊的呼吸,一遇到瞭嚴寒好像冒著煙似的。七匹馬拉著一輛大車,在曠野上成串的一輛挨著一輛地跑,打著燈籠,甩著大鞭子,天空掛著三星。跑瞭兩裏路之後,馬就冒汗瞭。再跑下去,這一批人馬在冰天雪地裏邊竟熱氣騰騰的瞭。一直到太陽齣來,進瞭棧房,那些馬纔停止瞭齣汗。但是一停止瞭齣汗,馬毛立刻就上瞭霜。


雖不是長春的往昔,吃著烤肉,嚼著薄薄的藕片,一時覺得就是腳下這片土地的陳年舊事。長春離呼蘭河兩百多公裏,此時,離《呼蘭河傳》問世的一九四〇年已經過去八十多個春鞦。此時的我,比蕭紅大瞭快十歲,她永遠是那個三十一歲的民國女子,模樣凝在那些黑白照中:定格在母親旁邊;定格在一九三四年夏天青島的櫻花公園,定格在離開哈爾濱前夕;定格在一九三六年的東京,定格在那年春夏之交,上海北四川路底的大陸新村九號魯迅傢門前;定格在一九三七年的上海,定格在魯迅的墓前;定格在一九三八年的西安公園;定格在一九三九年的重慶……

很多年前,二十齣頭的我,在寒冷的北方鼕日第一次閱讀蕭紅,是《馬伯樂》,薄薄的書,躍然眾生相,說不齣來的酸甜苦辣。那天下著大雪,午後,窗外雪花滾滾,帶著憤憒一般,怒氣衝衝撲嚮地麵。那時候還不知道手裏捧著的是作書人絕筆未完之作。一個臨死的女人竟然能寫得如此從容如此冷峭,蘸染血淚的笑謔中含著隱痛。距離我讀那本書二十多年瞭,二十多年,見過瞭很多個馬伯樂。

一個三十一歲的生命,如此洞察,如此練達,寫齣《生死場》《小城三月》《後花園》《馬伯樂》《呼蘭河傳》。不需要細讀,那些笨拙的、孩童的、淺白的、莽撞的筆法,為真實的人生作傳。一年四季,吃飯睡覺,生死輪迴不息。同樣是屬於一個女子的城南舊事,隻是少瞭溫情,多瞭近乎淒厲的風聲和薄涼的寒雨,也多瞭受傷人的哀號呻吟。“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麼這麼悲涼。”隻有在茫茫白雪掩蓋的大地上,一個年輕生命纔能如此透徹淒冷地追問和喃喃自語地懷疑吧。


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麼熱鬧,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車馬,而是心裏邊想:是不是將來我一個人也可以走得很遠?


齣瞭大門,此刻,我也站在街上,馬早就走遠瞭。暗夜如水,暖和的身體被風吹過,好像猛然掉進瞭冰窖,冷得乾淨通透,不像南方的潮濕的陰冷。從來也沒有想過,將來是不是可以走得很遠,也無關緊要吧。再遠的他鄉,無論多麼詩情畫意,也有人視其為疲倦之地、乏味之地、無聊之地、庸俗之地、逃亡之地。

淩晨時分的長春街頭,熱鬧自是不多瞭,一切似乎凍住醬在那裏,動也不能動,像一張卡片。街上的行人與車流走過,方纔覺齣鮮活。緊緊衣服,深吸一口氣,深夜的空氣格外凜冽,有鋼刀意味和鐵石氣息。

明日車發舒蘭。


舒蘭是完顔希尹傢族的歸葬地。當年完顔希尹追隨完顔阿骨打建立金朝。

少時讀書,小說傢演繹其完顔阿骨打事,極暢快——雙臂使力,將猛虎牢牢地釘在雪地之中。但聽得喀喇喇一聲響,他上身的獸皮衣服背上裂開一條大縫,露齣光禿禿的背脊,肌肉虯結,甚是雄偉。書中人看瞭,暗贊一聲:“好漢子!”書外人看瞭,也贊得一聲:“好漢子!”

完顔阿骨打是好漢子,完顔希尹也是好漢子。前人筆記說,完顔希尹身長七尺有餘,聲如巨鍾,麵長貌黃,少須髯,常閉目坐,怒睜如環,動循禮法,軍旅之事暗閤孫吳,自謂不在張良、陳平之下。時人稱其“薩滿”,以為他是通神人的智者。完顔希尹文武雙全,依仿漢人楷字,沿襲契丹字製度,閤本國語,製齣女真文字。見過女真文碑刻,以漢語的審美,總感覺有符印之相。可惜他如此俊彥,隻因和同僚言語相忤,遭構遇害,居然以“奸狀已萌,心在無君”之名被誅殺,禍及兒孫。後世有人感慨其人,大功於國,無罪而死。

車一路走,窗外都是白雪,厚墩墩的雪。這樣白的雪,多少鮮紅的血曾經噴湧其上,從殷紅變成褐色醬色。閑情逸緻和舟車勞頓,風餐露宿與風花雪月,雞零狗碎或盛大莊嚴,覆蓋在一場場大雪之下。完顔希尹創立的女真文字也早已沉寂,所謂“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耐不住一天天風吹一天天日曬一天天雨打,耐不住曆史車輪一年年碾壓鏇轉研磨。隻有這人物山川河流,一代代鮮活性靈,隻有這天地不朽,日月星辰不朽。

古人來這關外的寒冷之地,常常是流放是發配,是窮途末路。駕車騎馬,一聲聲馬蹄一步步腳印,印在雪地上,前麵或古木森森或湍流急急,風呼嘯著,伴隨著大片的雪花。也或許風停雪駐,相伴著夕陽冷風,今夜落歇何處?明日又在哪裏?哪怕再英雄的人物,也悲從中來,會嘆息會傷懷吧。我輩今日來此,則多是閑情。天上行雲流水,天青而藍,地下翠綠交錯,水汽蒸騰。何處無天?何處無地?但少此天地之閑情耳。閑人簇擁,閑情寂寥。

舒蘭,天德,三梁,轄地越來越小,小到所處的村落院子,小到腳下不足一尺的腳印,小到可以看見飯碗茶盅菜碟竹筷稻榖玉米的日常,看見杯酒往來的日常。村館擺滿農人自製的佳釀。並非酒徒,不知優劣好壞。忍不住喝下半杯,入口是辣的,然後是一嘴高粱釀就的香。又喝下半杯,冰涼的酒水順著喉嚨潛入腹中,甘醇清冽,是火是冰,冰與火在身體裏重逢交匯,將魂靈激蕩齣九天之外。耳畔好像聽見雪地捲子翻動的聲響,又覺齣一股從村口外大山上吹來的風。

風雨如晦或者日色清明,多少人鑽進酒壇裏,香甜瞭一生辛辣瞭一生,不知老之將至,不管老之將至。有人從曆史大堂離開,轉進瞭小巷村落山野,最終任由身影搖曳成風雨中孤獨的一葉扁舟,一闋竹枝詞,一聲《漁歌子》,一段《將進酒》:


一麯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颱。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村落人傢的玉米,豐收,飽滿,堆在院子裏,像一尊小山丘,腦子裏想起“天下糧倉”“五榖豐登”“豐衣足食”的字樣。伸手撫摸著玉米,掌心與指尖觸起一粒粒一顆顆的粗糙與細膩。大地糧食令人震撼摺服,更令人心安,正所謂“傢中有糧,不慌不忙”。陰謀和詭計、堅守與逃亡,零碎以及完整,風雨飄搖乃至江山一統,達官貴人也罷,販夫走卒亦好,誰都逃不開一口飲食。隻是有人錦衣玉食,有人粗茶淡飯。錦衣玉食戰戰兢兢,遠不如粗茶淡飯悠遠樸素,人生平白就好,平安,潔白。



過去覺得“平安吉祥”之類不過套話,如今卻加倍喜歡,或許因為不再年輕瞭。人生到頭來盼的是平安。一抬頭就看見那人傢春聯的橫批:齣入平安。杜甫詩說:“夕烽來不近,每日報平安。”宋人詩詞裏的意思更引人低迴:“彩筆題桐葉,佳句問平安。”“倩人傳語問平安,省愁煩,淚休彈。”“幾番問竹平安,雁書不盡相思字。”元代《桃花女》楔子說:“想我河南人齣外經商的,可也不少,怎生平安字捎不得一個迴來。”或許正如明人李永周《旅中望月》詩上所雲:“欲將數行信,無處寄平安。”想起劉剋莊的詞:“書尺裏,但平安二字,多少深長。”多少深長,多少深長。

當年多少人被發配到這裏雪地,凶多吉少,哪來平安可言。

午飯有油炸柳根魚,因為常常棲息於河流柳樹根須下而得此名。柳根魚生活在水溫偏低、水質澄清的河流,長不及人手掌,肉質頗細膩。吃過幾次,不如江南魚鮮。魚之上品者,當地必齣綠茶,但凡有綠茶處,其魚也鮮也美。或許是一己之偏見。

背井離鄉之後,流放到苦楚的寒地,柳根魚大抵是無望生活最後的一絲膏腴吧。關於柳根魚,或許可以做一節筆記或者一段話本:

雖不是寒鼕臘月,北風亂吹,打在人臉上,也有些冰冷。節令已快驚蟄,荒野冰霜開始消融,很多地方露齣黑色的土地。正是乾隆年間,吉林烏拉城外的一條大路上,一隊清兵手執刀槍,押著一眾人犯,衝風冒寒,嚮北而行。前麵幾輛囚車監禁的是幾個男子,一身麻衣打扮。後麵是跟著步行的男男女女,其中一少婦懷裏抱著女嬰,啼哭不休,她溫言嗬慰,女嬰隻是大哭。一名清兵惱瞭,伸腿踢瞭少婦一腳,揚聲怒斥,女嬰一驚,哭聲更加響亮瞭。

時候已過正午,眾人早就疲憊不堪瞭。為首的參將一揮手,囚車緩緩停下,當即令一眾女子拾撿些枯枝荒草生火,又使幾個年輕男子去那河中捕魚。河水雖冷,好在還算清淺,不多時捉得幾十條柳根魚。有人接過,用柳枝穿過魚身,放在火上烤,片刻生齣香氣來。眾兵丁一擁而上,吃得飽瞭,方纔將剩下的幾條魚摻雜著魚骨頭之類給瞭囚徒,眾人彼此推讓,男人讓女人吃,女人讓孩子吃。大些的孩子隻肯吃下半條,強送到母親嘴裏,母親含著淚又遞給瞭男人。那男子說道:“受苦瞭,此迴流放凶多吉少,據說過往活得下來的人皆骨瘦如柴。一年到頭,不是種田,即是打圍、燒石灰、燒炭,並無半刻空閑日子。”女人聽瞭忍不住抽泣起來,一個兵丁走上前,惡狠狠又是一鞭子揮過去,揚聲道:“不準哭,不準哭,再哭打死你。”


……
精彩全文請見《當代》2024年2期

作者簡介:鬍竹峰,1984年生。著有《空杯集》《墨團花冊》《中國文章》《雪下瞭一夜》《不知味集》《惜字亭下》《唐人故事集》《黑老虎集》《南遊記》等。曾獲孫犁散文奬雙年奬、丁玲文學奬、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奬、奎虛圖書奬、劉勰散文奬、冰心散文奬、豐子愷散文奬、林語堂散文奬、滇池文學奬、三毛散文奬、紅豆文學奬、茅盾文學新人奬等多種奬項。部分作品被譯介為多種文字。現為安徽省作傢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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