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季,善變的江南

梅雨季是江南基因裏的東西,是每年必經的過程。小時候還有點嫌鄙,隨着年齡增長,我對於梅雨季的接受度越來越高。

梅雨季節是東亞夏季風季節進程中特有的雨季,主要指出現在常年6月上旬至7月中旬的持續陰雨季候。長江中下游的典型梅雨季通常持續約20-30天,上海多在21天左右,體感悶溼熱。1954年的梅雨季在上海屬於史上最長,長達58天,至8月2日纔出梅。

人在很年輕時對於節氣的更迭很少敏感,包括我,直到30歲那年在新疆經歷了從火焰山到賽里木湖的40度溫差,回到上海,一下飛機,宛若進入了熱氣氤氳的蒸籠世界。

那一天,上海入梅。記憶深刻。

“雲雨連朝潤氣含,黃梅十日雨毿毿(sān)。綠林煙膩枝梢重,積潦空庭三尺三”, 單調、潮溼、鬱悶和一些詩意構成了梅雨季的調性。對它的心情,我是又愛又恨。愛的是楊梅、櫻桃、籽蝦和三蝦面,恨的是黴溼倦怠,有情無思。

中國人很少有不喜歡江南的。古往今來,煙雨江南是個讓人有蓴鱸之思、在宦海浮沉後夢想退思隱逸的情感區域,儘管從面積上,它佔中國國土面積不到百分之一,卻似乎凝聚了中國知識分子對美好的全部幻想和終極追求。

江南風物,總是帶着鮮明的時令特徵,踩着時令,有序登場。此季河湖飽漲,籽蝦鮮美肥厚,油爆醬油鹽水皆宜,是江南的恩物,一喫根本停不下來。

上海到蘇州,一小時喫上三蝦面。裕興記的三蝦面算不上蘇州最優秀的三蝦面,卻可能是最紅的一家三蝦面。裕興記在蘇州有很多家店,在上海、南京、杭州、常州等長三角地區都有分店,也曾在北京望京有分店,後來據說歇業了,看來帝都人對蘇式風雅並不帶感。

蘇州有名的三蝦麪館還有胥城大廈,胥城大廈是星級酒店,內設的麪館曾是蘇州最貴的麪館。其實上海能喫到三蝦面的麪館也不少,我家附近華山路上就有,此季中午黃昏在麪館門口的馬路上總是排着數十的長隊。

梅雨季節一旦出太陽,那是比下雨體感難受一百倍的,但排隊等喫那碗三蝦面的食客倒也不見煩躁。

河蝦助溼,喫完須用化溼美食中和才安。閩南和臺灣地區則多以薑母鴨抵禦梅雨季的溼氣。薑片是這道菜的靈魂,宜分量十足,與鴨肉一起被久久翻炒,幹香入味,姜味濃郁,祛溼效果一流。配以高山烏龍茶或者以高山烏龍茶爲原料的精釀啤酒,甚妥帖。

一年四季中,我在梅雨季用香最多,沉香、藏香、檀香……香自古就是一種淨化療愈方式。梅雨季高溫高溼,即使洗衣機自帶烘乾功能,心情卻容易有黴味。

江南倦客周邦彥有“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衣潤費爐煙”的詩句,白居易有“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可見薰香是梅雨季節的標配。

燻着香時,重溫電視劇《繁花》。

王家衛的影視劇裏,總有一種色彩濾鏡,像溼嗒嗒的黃梅天。我把寶總和李李最曖昧的那段戲看了19遍。兩個強大又寂寞,有如海往事且白月光均已“去世”了的人,其實從一開始就本能地辨認出了對方。雖紅顏知己衆多,但只有與李李在一起的時候,寶總才具有與衆不同的情緒況味,也或者可說是性張力。

理解感情是有門檻的,只有不懂情感的人會說他最喜歡汪小姐吧。

而惠明茶也是我在梅雨季節得以相認的好茶。

那年,在上海市佛教協會會長、靜安寺方丈慧明法師的靜安寺會客廳裏,窗欞外雨滴淅瀝淅瀝,他囑近侍泡了惠明茶端給我們。一口入喉,凝萃着山嵐霧靄的清靈與芳冽使胸中積滯瞬間消隱,山林逸氣與冰雪心境在山泉水中起伏的嫩芽葉上相遇了。

梅雨,古寺,高僧,紅塵,綠茶,都讓我有歲亦何去來、一刻即千年的穿越感,天心、佛心,人心、茶心在那一刻交匯時互放了光亮。

走出山門時,我竟有點恍惚,塵心洗盡興難盡,彷彿方纔一晤只是氤氳水汽中的一個短夢,一刻波杳雲深的出離。

於是每年梅雨季,惠明茶也成了我的季候佳茗。

看過一篇施蟄存先生的心理小說,已婚中年男子對一位屋檐下避雨的美女產生了飄忽纏綿、曖昧難明的心境,就發生在梅雨之夕。當然這只是暖溼水汽中恍惚的蜃景,是成年男子一鱗半爪的意淫夢境。

在日本,紫陽花盛開是梅雨季到來的標誌。《紫陽花日記》是渡邊淳一的重磅代表作之一,此花花語爲“善變”,單就這兩個字就很有料。其實無論男女,對自己愛情沙漠都想有耕耘之心,枉度青春的焦慮,對於有體力上限的男人來說更急迫,可能渡邊淳一是最喜歡梅雨季的日本作家了,他的大多數作品中都會描寫此季的清美與惆悵,這似乎是書中人物心理與情感走向的某種隱喻。

機緣巧合,有一年我正好在梅雨時節去了長野縣的輕井澤,那是《失樂園》中男女主人公極致之愛的昇華之地,有着別樣的靈幻清幽,我在落葉松與白樺林中,在雲霞與風煙間,盡力呼吸凝固在極盛期的愛情經久不息的餘韻,留下曠世奇情能再生爲人的喟嘆。

此季的東瀛,最受歡迎的美食非流水素面莫屬,這也是日本人特有的飲食風俗。當然,如果沒有饒有情致的“流水”,冰鎮素面也能替代。細若髮絲的麪條用沸水燙熟後,再用活水反覆清洗,直至水中沒有了澱粉質。之後用冰塊鎮着,撒上蔥花、芥末、生薑、昆布末等調料,蘸着日式醬油喫,涼爽冰透,清新怡人。

日本人講究細節禮儀,唯獨在喫麪時能酣暢淋漓地發出吸溜聲,似乎不刻意出聲,不足以證明面的美味。

江南人不見得喜歡梅雨季,北方人對此季的耐受力就更差了,好友、西北人W先生卻是個罕見的例外。他不僅是軍中儒將,也是軍旅詩人。大半生吹堅硬的風,喝烈性的酒,北方是他基底的顏色,卻喜愛玩味江南的梅雨。

履職魔都第一年的梅雨季,持續高溫高溼令他抓狂,就像《江南》裏唱的:風到這裏就是黏,黏住過客的思念,雨到這裏纏成線,纏着我們留戀人世間……

對第一個梅雨季有了免疫後,第二個梅雨季,W先生竟開始爲它寫詩,自古才情出江南,聽雨烹茶,一滴入魂,一任自然。魔都也因而成爲W先生詩風的分水嶺,漸漸有了柔韌溼潤的質感,調性嬗變的發生自然而又必然。

他發現身處梅雨季,儘管晦澀鬱悶,卻具有了格外敏感的感官,更能意識到宿命的無力、生存的荒謬感和萬物的靈性,正如1000多年前白居易早就喟嘆的:“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這樣想來,每個人的梅雨季都有些不同尋常。據說梅雨季節的低壓雲雨,形成了中國江南、中國臺灣、日本中南部及韓國南部等地專有的文化性情緒。

閨蜜告訴我她的故事:那年梅雨季,她與他去京都遊玩,恰逢京都三大祭中最繁華的祗園祭。他倆手拉手逛遍祗園,踏過流水潺潺的辰巳橋,撇開一切干擾和妄念,完成了從藍顏到情侶的跨越。祗園從不是不解風情的地方。他說,他倆的情誼是用時間沉澱過的,能這樣過一週,真覺得無憾了。

那是他們交往的第八年。那次回到上海後,他必須去結婚了,那是他的家族使命。最後一天在大覺寺,大雨滂沱,她沒有許願,十分平靜。此後,他們默契地逐漸沒了聯繫。可她每年梅雨季還是會去京都參加祗園祭。她知道會有今天,無數個昨天淬鍊出的今天,她與他相忘江湖,變成親愛的路人,但淅淅瀝瀝的梅雨裏卻留下了他們永恆的氣息。

黃梅天一走,轟轟烈烈的夏天就開始了。曬黴對於江南人而言是有宗教意味的事件。

小時候每到此季,媽媽會把祖父的皮草大氅(chǎng)拿出來曬。槍駁領雙排扣長度幾乎曳地,貂皮是縫在裏面的,表面是棕褐色老羊皮。父親兄弟三人每人都有,那是祖父留給兒孫們的紀念。不曉得祖父在那個年代保留下來這些不合時宜的、代表落後生活方式的衣服需要怎樣的周到心思。

每當此時,爸爸總會默默撫摸着光滑的毛皮,不怎麼響。這件古舊大氅跟隨我們搬了幾次家。小時候無意中看到它時我總有些害怕,覺得陰森隔世,拍一拍,歷史呼之欲出。

可曬黴時我就不怕了,熱辣陽光下,那些腐朽黯沉化作了溫情惦念,彷彿在叮嚀晚輩:

“惜君青雲器,努力加餐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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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5851 原創首發文章|作者 何菲

作者簡介:專欄作家,中國作協會員,上海市作協會員,國家二級音樂編輯,SMG知聯會會員,長寧知聯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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