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新發現張愛玲致林玉手札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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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子善
張愛玲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獨立特行且影響深遠的作家。她的作品今天已經膾炙人口,她的書信同樣爲文學史研究者和廣大張愛玲愛好者所喜愛。多年來,只要張愛玲的手札出現,哪怕只有三言兩語,也會引起讀書界和收藏界的密切關注。我自己就曾先後介紹過張愛玲致姑母張茂淵的兩通家書和她逝世十四年之後才送達收信人的一通短簡。日前,有幸讀到我們以前根本不知道的張愛玲1980年代初致林玉的三通手札,它們對研究張愛玲的生平和創作頗有參考價值,內容也有所連貫,驚喜之餘,特作此文初步考釋。
這三通張愛玲手札均書於信封和信紙合而爲一的國際航空郵簡,張愛玲致宋淇、鄺文美夫婦較短的信件,也常使用這種航空郵簡。當時張愛玲已定居美國洛杉磯,手札寄出地址爲:
Los Angeles, CA 90027
USA
這幢張愛玲當時租住的漂亮的公寓現在仍在,已成爲張愛玲研究者和愛好者的“打卡”地,有最新的照片爲證。張愛玲這三通手札的收信人林玉,我們現在所知道的,她是臺灣林子佩的三女,文物鑑賞家、收藏家王世襄的遠房後輩,生於海南,畢業於臺中中興大學,1980年代初留學法國巴黎(參見《西清王氏家譜》,王世威等篆修,1993年臺灣續刊本)。林玉留學期間與張愛玲通信,這也有張愛玲航空郵簡上她的巴黎居住地址爲證。林玉致張愛玲的信應已不存,但從張愛玲的回信可知,她不斷地向張愛玲請教,張愛玲是有求必應,不斷地耐心解答。
林玉小姐:
多謝來信。用作論文題材,恐怕法國人太感到陌生了,不易接受。巴金是留法的,當然又更親切些。我手邊僅有的幾張剪報,除了余光中的一篇,都是香港的專欄作家的,複印寄來,不知道可合用。水晶著《張愛玲的小說藝術》如果需要的話可函購(大地出版社,臺北安東街309巷8號之一)。此間報刊上《秧歌》英文本的書評不在手邊。未收入小說集的一篇《五四遺事》載《文學雜誌》,最近將在《聯副》重刊——原用英文寫,題作Stale Mates,刊在The Reporter Magazine 9/20/’56——也寄個副本給你。Edward M. Gunn著The Unwelcome Muse(Columbia U. Press)巴黎的圖書館也許有,但是也複印了幾十頁,一併另包寄上,可能要晚兩天到。Prof. Gunn也出席這次巴黎的抗戰文學討論會。會議日程已在報上看到,你一定非常忙,千萬不要再抽出工夫來譯給我看。又,我的名字是EILEEN。
祝
成功!
張愛玲 六月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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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小姐:
收到第二封信(沒日期)。你的論文題材中途變更,所以限期特別緊迫,我當然儘早回信,不然白寫了,毫無用處。因此匆匆作復,忘了提起“桂花蒸”與lndian summer同是秋暑。《色,戒》後還有兩個短篇小說在《皇冠》293、298期發表,我沒寄來,因爲沒書評可引。《色,戒》倒引起一場筆戰,太controversial的東西恐怕你不能用。我不懂法文,但是你引的一段也有點看得懂,不用譯了。長跑進入最後兩圈,自己多保重,千萬不要再回這封信了,我絕對不會覺得欠周到。真的,趕時間要緊。祝好
張愛玲 八月十三
附簡歷
1920年生於上海。
1923遷天津。
’27遷滬。
’39入港大英文文學系。
’42港戰後返滬。
’52赴港。
’55赴美。
’57與Ferdinand Reyher(/67逝世)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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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小姐:
信收到。《金鎖記》裏叔嫂的關係完全明寫,想必你太敏感,疑心有曖昧。用同一材料寫《怨女》,是因爲隔的年數多了,看法不同了。女兒一角後來很是個人物,即使不提,也無法不意識到,有喧賓奪主之感,因此刪去。我對自己的作品向來都是剛寫的時候非常喜歡,過些時就看出毛病來。沒有寫自傳的計劃。一般書上對作者的介紹都極簡短,我認爲是對的。我在美國英國出書都只有我上次信上提供的一點data,《怨女》英文本只多一項:我外祖母是李鴻章的女兒,我祖父張佩綸是中法戰事的一個political casualty——提起家庭背景也是爲了使作品的內容多一點可信性。《金鎖記》出單行本不夠長,我建議:(一)附錄自傳性的《私語》,或是(二)等有人想出版《金鎖記》與《秧歌》的時候,《秧歌》作爲長篇小說極短,兩篇正好一本。Unauthorized傳記雖然我無權干涉,在我自己書上的傳記總應當是經本人同意的。你這樣忙,千萬不要白費工夫蒐集傳記資料寄給我看。非常抱歉,近影沒有,老照片也都只保存一張,寄來寄去往往會遺失。等法譯《金鎖記》有了確定的出版消息,如果必需的話再掛號寄張寫《金鎖記》後不久的相片給出版公司負責人,請他們用過後立即掛號寄還,這些囉唆事不便麻煩你這忙人。我近來也忙,在可預見的將來不會有時間旅行。祝
暑祺
張愛玲 八月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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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致林玉的信札,除了這三通,還有沒有更多的,目前尚不清楚。但這三通保存完好,字跡清楚,而且都是一氣呵成,幾乎沒有什麼修改,充分說明1980年代初張愛玲精力尚好,也樂於回答並不相識的青年學子的請益。這與她後來精力不濟,幾乎與外界斷絕往來,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足以改變至少是部分改變人們對張愛玲後期不願與外界接觸的片面看法。
陳子善
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榮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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