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走出去”,為何這樣難?

我想任何一個去了2024瑞士巴塞爾和威尼斯雙年展的人,都很難不承認中國當代藝術在國際舞臺上邊緣化的事實。


雖然藝術並非競賽,橫向的比較也不一定能提升自身,但看清現實,而不是一味沉浸於信息繭房造就的夢境,或許還是必要的。


借用山本耀司的話:“‘自己’這個東西是看不見的,我們把自己拋出去,撞上一些別的什麼,反彈回來,纔會瞭解什麼是自己。”


當中國當代在博覽會和雙年展裏撞上歐洲當代、北美當代、非洲當代、南美當代,反彈回來,我們看到了一個邊緣的、聲音微弱的存在。


從什麼時候開始,藝術家“走出去”變得像今天這樣難?


瑞士巴塞爾博覽會的主畫廊單元有3家中國畫廊,中國藝術家的面孔十分稀少。


而一些在內地或香港設有空間,並且代理中國藝術家的國際畫廊似乎也出於某些考量,非常謹慎而默契地未能讓更多中國藝術家在瑞士巴塞爾出場。



2024瑞士巴塞爾香格納畫廊+沒頂畫廊展位

2024瑞士巴塞爾天線空間展位

2024瑞士巴塞爾空白空間“藝創宣言”展位

弗朗西斯科·羅德里格斯《白晝之夜》



位於巴塞爾600多公里外的威尼斯雙年展,中國國家館內,100件散落於海外的中國曆代繪畫作品的紙質和電子圖像文獻,分別在檔案櫃和LED屏幕中展示;


7位藝術家的作品彙集“東方化”的元素:書法、宣紙、水墨、山水……似乎有接續傳統的願望,但結果卻更像是自我客體化,加強了觀者對中國藝術的刻板印象。



第60屆威尼斯國際藝術雙年展中國國家館,2024
©️第60屆威尼斯國際藝術雙年展中國國家館策展團隊
拍攝:意釋文化



對比是觸目驚心的。


德國國家館用科幻末日現場反思全球戰爭與衝突、用行爲表演追憶東德社會和後移民歷史。


荷蘭館的藝術家倫佐·馬騰斯(Renzo Martens)與剛果種植園工人藝術聯盟(CATPC)合作,用從剛果種植園提取的原材料鑄造雕塑,探討殖民者累世的剝奪和延續至今的經濟不平等。


首次亮相威雙的東帝汶國家館,藝術家Maria Madeira 的作品《吻而不說》,指控1990年代東帝汶的歷史劇痛---“被困在酷刑室的女性被印尼士兵強迫化妝,並被迫在被侵犯時親吻牆壁”。


南非國家館以“寂靜之地“爲題,營造了一個昏暗的冥想式空間,一種看似死亡但只需幾滴水便能復活的植物遍佈展廳,探討土地創傷的修復和集體療愈的能力。



2024威尼斯雙年展德國館


2024威尼斯雙年展荷蘭館


2024威尼斯雙年展東帝汶館


2024威尼斯雙年展南非館


而我們在 “美美與共”。


山水、宣紙、書法元素昭示着東方傳統的根深蒂固,離現實之遙遠甚至讓我不由得懷疑:看到這些的外國觀衆會不會以爲中國還在流行京劇?


當下的這塊土地,是否除了“美”,再無其他可說?


其他國家館裏涉及到的暴力、創傷、撕裂蕩然無存,歲月突然如此靜好,令人產生短暫的眩暈。


儘管如今的威雙早已不是30年前的威雙,商業的計算和政治的博弈無處不在,是否登上威雙的舞臺並不能說明什麼,但是手拿這樣一把面向國際的藝術麥克風,講故事的方式或許可以更有趣一些。



2024威尼斯雙年展比利時館


2024威尼斯雙年展拉脫維亞館

是藝術家不夠努力嗎?是畫廊不夠努力嗎?是美術館不夠努力嗎?


越是努力,越是有種莫名的心酸感,都努力成這樣了,依然無法在國際平臺發出聲音。


當然,好的藝術和國際地位並不一定是對等的。在尚未成爲“潮流”、沒有被看見的很多年裏,女性、黑人、原住民、酷兒藝術家裏面,依然誕生過無數震撼人心的藝術。



2024威尼斯雙年展主題展,打撈“少數”的藝術



所以又何必在意有沒有被認可?被看見?


爲什麼要進入以歐美爲主導的藝術平臺和評價體系?


爲什麼要走出去?圈子不同,何必強融?過自己的日子,和自己玩,有何不可?


看起來確實可以。


只是一個自產自銷、自說自話的圈子,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保持健康、活力和激情,又可以在多大程度上爲藝術家和聚集在他們周圍的從業者提供滋養?


現狀我們都看到了,內卷的結果(也許是唯一結果)就是卷下去。卷得更加精緻,卷得更加殘酷。


所有的努力,指向的並不一定是創造、表達和對話,而是如何在資源稀缺的環境中不被淘汰。


疲憊、失序、後繼乏力是顯而易見的。

1993年,當14位中國藝術家第一次置身全球語境、參加威尼斯雙年展時,國內還幾乎不存在畫廊和美術館,對當代藝術感興趣的人極少,遑論收藏家。


30多年後的今天,展覽模式變得成熟,畫廊、美術館、策展人、藏家爆發式增長,當代藝術依然小衆,但關注的人越來越多,市場成型,生態也日趨完整。


今非昔比,這其中的變化,或許可以解釋數十年來所有努力的去向。


但當該有的大致都有了,驀然回首,才發現那股爭取存活、無暇他顧的生命力,沒有了。


雖然瑞士巴塞爾和威尼斯雙年展早已無法成爲衡量藝術價值的標尺,魚龍混雜,其中真正能留下來的作品到底有多少,也是一個未知數。



2024瑞士巴塞爾



但當我們將目光從與外界拉回自身,從橫向轉爲縱向,與二十年前相比,我們的藝術中對現實的關切、對在地經驗的轉化,對自身心理及文化遺產的處理,是否有所推進?


與十年前相比,我們對藝術史的梳理和敘述,對所處生態的反思,對文化身份的構建,是否有什麼突破性的成果?


所謂的努力,到底是朝着哪個方向?消費、消耗還是消滅?


所謂的卷,確實可以讓人在急劇動盪的航路中暫時免於落水,但身下這艘大船,又將把我們帶向何處?是否還是最初期待的目的地?


這些疑問環繞着我。


從巴塞爾和威尼斯回來,剛好趕上內地春拍落幕,下滑尚未停止,回暖仍需時間。


市場泡沫的破裂之所以帶來如此巨大的幻滅感,或許是因爲這些泡泡曾是我們少數值得誇耀的東西。

無論如何,陣痛繼續,生活繼續,我們面對着多年來“努力”的結果,從夢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