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子妝:糖糖


糖糖 


文/衛子妝

2017年春天,那時,我不過是個四十齣頭的年輕人嘛,還沒有古人的那種睏頓,迷茫和不惑。對生活勇往直前,因為到那一年止,我還沒被生活摑過臉,一直覺得順風順水,自己萬能。

那時小呆還是幼兒園的娃娃,他想要一條狗陪他玩。我們就去前麵門房大哥傢要迴來一隻小狗。因為這狗渾身黑得發亮,我們給它取瞭個樸實的名字,叫做小黑。

先到來的人,或狗,先入為主,更容易獲得無限的疼愛。小黑跟著我們喝酸奶,肉湯,禮遇超高,小呆又是個(狗)人來瘋,放學迴傢的時間都給瞭小黑。偏偏那貨渾身也長著輕浮的骨頭,隻要一逗它,它就跟著你天高水長渾不怕,和我小呆,每天滾成兩個泥球。你不讓他們去的爛泥地,小河邊,他們偏去給你看,完全不顧你會收拾得心絞痛發作。

第二年春天,小黑因為無所顧忌的跑齣去孟浪,不多久肚子就隆成個半山丘迴來瞭。而我在那一年的春天,因為閑的發慌,決定去我媽媽那邊盤一個廢棄工廠去創業,開工廠。

我一離開傢,首先遭殃的是小黑。匡傢老太太,從一粒米都要數清楚的舊社會活過來,自然容不得一條“浪費糧食”的狗。她自己都喝粥,所以連粥也捨不得讓小黑喝。每次都背著我們打它罵它,或者預警式的嘮叨著,一定要把這個畜牲送走。小黑每天餓得嗷嗷叫,而我忙完迴傢的時候有時已經半夜瞭。

介於此,我不得不和小呆商量,把小黑送到隔壁村裏去給二大爺照顧。沒多久,小黑生瞭一窩花白的狗崽子。

話說我租的那個廠房的房主,姓唐,是個大暴發戶。據說他曾經購買彩票中過五百萬的奬。但禁不住好酒,禁不住人生得意,花天酒地。後來又大意失荊州,成瞭破落戶。我去租房子的時候,整個廠房一片破敗,要錢的債主絡繹不絕。據說他是被騙瞭錢,又藉瞭高利貸補東牆。結果窟窿越來越大,老唐的酒也就喝得更厲害瞭,一天中清醒的時間不超過兩小時。他會精湛的調漆工藝,但他接不到活。因為他常常供貨供到半途,不是因為喝酒被撞瞭躺在醫院,就是被債主又送進瞭拘留所。好在他年事漸高,臉皮也越來越厚,也就逐漸失去瞭底綫和尊嚴。但凡能賒到一頓飯吃,一瓶酒喝,這一天就算圓滿瞭。

老唐嚷嚷著叫我找一條狗去給廠裏看門。我都不知道那破敗的,長滿草的,堆滿垃圾的廠房有啥看頭?我隻覺得老唐怕是有他難言的苦楚,需要夜半無人時對一條狗傾訴?

於是我從二爺爺傢那一堆狗崽裏挑瞭一隻順眼點的小米白狗,帶到廠裏去。我問老唐這狗跟誰姓?老唐眯縫著那經年醉眼迷離的小眼睛,說反正不能跟我姓!我想著他每次喝醉酒就無數次撥打我的電話,把一句沒用的廢話重復五百遍,比如說,小張,你說,這世上有幾個好人?都是騙子!我就恨恨起,直截瞭當給狗取名糖糖,管他老唐願意不願意,同意不同意!

好啊,我們的“糖糖”就這樣誕生瞭。

七月八月的炎熱炙烤,十一月十二月的風雨夾雪。我在那個廢棄的工廠裏沒日沒夜,埋頭苦乾。當時我信心十足,對於這次的投資,幾乎是一念之間。一方麵被“環保”這個詞誤導瞭,二是過得太順而盲目自信。我反正莫名地覺得前途光明,幾乎都沒有想過會失敗。失敗是怎麼來的呢?首先我一竅不通,擰個螺絲也不會。更不要談操控那些通電又通火的設備。總覺得大不瞭招工人嘛,用錢支使啊,不是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嘛?但沒想到,既然是一個冷門工業,會乾的就不多,願意乾的也不多。沒辦法,我就得自己乾活。可以說那個工廠,讓我吃盡瞭我一生中的最多苦頭。所謂方嚮不對,努力白費,大概說的此。這同時還害得我老母親一天無數次的往廠裏來。幫我買菜,做飯,藉稱手的工具。直到那時候,我纔知道創業的巨大睏難,簡直就像一個人要活著,必須調動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事無巨細,麵麵俱到,都要一個門外漢去熟知,去操作。費盡萬韆辛苦纔啓動瞭機器,檢查又來瞭,這個部門,那個部門,不知道打哪冒齣來的各種檢查項目,各種整改。最後應付得精疲力竭,無法動彈。倒閉的時候,啥也沒有,隻帶走瞭那條一來二去和我“廚子媽”混得廝熟的狗,和一大捧後悔的淚水。

於是糖糖,去瞭我媽傢,成為瞭我媽“三輪寶馬”的不二副駕。

原本到此可以結束瞭。糖糖每日威風凜凜的昂頭立在副駕上跟我媽東來西去。夕陽西下,在村口等待下班歸來的孩子。每逢春天,它也齣去鬼混,不混大肚子絕不迴來。不久它也生瞭狗崽子。我又挑瞭一隻帶迴傢養,無以取名,還叫它糖糖。反正它媽在我媽傢,叫同樣的名字又不會混淆,又不要按照人的輩分來,取瞭同樣的名字也沒人會笑話。我好像笨拙得很,隻會給狗取名叫糖糖。

再後來,我母親愛如性命的老糖糖有一天離奇的失蹤瞭,至今也是無解的謎。為瞭解她憂思,又把我傢的小糖糖帶給瞭她。

母親開始不肯接受它。她一心念著老糖糖,就狠狠心把它送走瞭。我媽把它圈在後村一戶賣肉人傢的電綫杆上,便頭也不迴地迴傢去瞭。她以為老糖糖走瞭,小糖糖送走瞭,從此就無掛牽瞭。她一心乾農活,打牌,獨來獨往。

不想有一日在村頭乾活,遠遠有一隻狗朝她奔來。走到她身邊,搖頭擺尾,還是那個歡喜樣。定晴一看,不就是我們傢小糖糖啊。此時距離它被狠心送走已經近一個月瞭。於是我媽順起它放在車內就迴傢。迴去就關上屋門,任誰在外麵尋找這狗,我媽和糖糖都躲在屋裏一聲不吭。

後來這糖啊,徹底的取代瞭老糖糖,失去的已經失去,得到的就讓人倍感珍惜。它陪著我媽為村民們做過更多的服務,買東買西,幾次走丟又神奇迴來。以至這狗,變成瞭全村老人都喜歡的一條狗。大傢親熱的呼喚它的名字,也不計較它理不理人。因為一條狗嘛,隻對它的主人忠心,卻不分好歹。

對,這狗不僅不分好歹,後來還是嗜血狂魔。它喜歡飛奔過去逮著一隻小雞或者一隻小鴿子,就那樣咬著脖子把它們扯死。為此我媽沒少去嚮人傢賠禮道歉,為它的作惡買單。每次迴來都假裝訓斥它,口氣裏卻又是寵溺,覺得她的“糖糖”很厲害,永遠都不會受人欺負。有時候也說要把它圈在傢裏,但這邊我媽纔跨上車,糖糖已經敏捷地跳上來,頭昂昂地坐在旁邊,仿佛一個從來沒有犯過錯的孩子。滿臉的春風得意,因為又能齣門豪華一遊。

再後來,我媽病瞭。我們都去為我媽奔忙,糖糖也失去瞭“副駕”的地位,每次都被喝退在傢。直至我媽離開,它沒有添過一點亂,安靜得像是不存在。每天都眼睜睜的看著我們齣門,乖乖的等著我們迴傢。它不再歡來蹦去,我總是隱約懷疑,它那時就比我們更深知瞭我母親的病況。

我母親離世的第二天早上,糖糖也消失瞭。可我們沒有心力去尋找它,任由它去。第三天早上,它又不死心的迴來瞭。我們抱著失而復得的它哭得更厲害,哭我母親不能像糖糖,去去就迴來。她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不管我們哭得涕淚橫流,手腳顫抖。

糖糖陪著我們度過瞭剛剛失去母親最難熬的日子。它好似母親的遺物,支撐著我們破碎的心。我們每個人都加倍的愛護它。不管天多黑,雨再大,風再狂,我們都會輪流趕迴老屋去,看它,陪它。

每一次去母親的墓碑前,都帶著它。第一次去的時候,它就能徑直地走到我媽的墓碑前,靜靜的趴在上麵,看著那上麵我母親的一寸小照片,眼睛眨也不眨,也不流淚。它到底是比我們堅強一些。我們總是一邊擦拭墓碑上的灰塵,一邊淚水漣漣。迴去的時候,糖糖無精打采地跟在後麵。無論路邊的哪隻野狗朝它叫喚,它還是悶聲不響地跟著我們迴傢。迴傢繼續趴著,若有所失的倦怠樣,再也不似以往的輕浮相瞭。

昨夜,我們的糖糖再一次離奇失蹤瞭,到現在,還沒返迴。我們內心做好瞭它迴來的準備,也做好瞭它不迴來的準備。我們能有什麼辦法,除瞭等待?就算是失去又奈何,失去不一直就是我們人生的常態嗎?

如果它不再迴來,我們隻能記得我們曾經擁有過一條狗,它叫糖糖。它帶給我們歡樂也帶給我們悲傷,它永遠是我傢的一員。它曾經是母親最大的陪伴,母親走後,它也最大的陪伴瞭我們。我糖啊,它的使命已經到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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