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耶魯學生做心理諮詢:陷入“鴨子綜合徵”的頂尖藤校生們

*本文爲「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爬藤”被很多中國家長和學生視作終極心願。可是上了最好的大學之後,也還會有煩惱和壓力嗎?在耶魯,心理學家陳靜茹看到這些精英學生們光鮮背後的掙扎,不僅是美國學生,也包括那些站在了升學遊戲金字塔最頂端的耶魯本科中國留學生。

在堪薩斯大學獲得博士學位並取得心理學家執照之後,陳靜茹在耶魯心理健康和諮詢中心工作,是中心唯一一位來自中國的心理學家,爲來訪學生進行心理諮詢並進行大學生心理健康的相關研究。頂尖學校的學生們面臨怎樣的精神壓力?心理諮詢如何提升心理健康?中國留學生在心理健康方面有怎樣特別的挑戰和優勢?以下是她的講述。



劉周巖

口述|陳靜茹

耶魯的壓力與競爭

在耶魯做心理諮詢師之後,我開玩笑說幸虧自己當時上不了耶魯,在這讀書壓力實在太大了。很多學生面臨學業的壓力、人際關係的壓力、情感的壓力等。從診斷的角度——雖然我本身不喜歡進行診斷,焦慮症、抑鬱症、注意缺陷多動障礙、進食障礙等,是學生們最常見的情況。
壓力最主要的來源之一是學校裏競爭性的氛圍帶來的同輩之間的壓力。有一個比喻說美國許多學校的學生有“鴨子綜合徵”(Floating Duck Syndrome)——表面上看起來悠然自得,實際上水面以下在瘋狂划水讓自己不沉下去。在耶魯,大家展現給外人的都是光鮮亮麗,不只是學習好,社團和課外活動也參與得非常多,社交方面也遊刃有餘,生活的每一個方面好像都處理得很好,而且還很輕鬆。實際上,很多人內部揹負着非常大的壓力。同學之間平時接觸,如果不深入瞭解,就會覺得“人家怎麼那麼好,我怎麼那麼喫力”。

陳靜茹,耶魯大學心理健康和諮詢中心心理學家(受訪者供圖)
一個印象是耶魯的學生都特別忙,永遠在規劃未來和安排日程,和我自己當年那種相對悠閒的大學生活太不一樣了。耶魯的很多本科生不必入學就選專業,但實際上都會提早進行規劃。要去工作的會提前準備實習,未來打算申請醫學院或讀博士的要找實驗室做科研,準備得非常早,很多人大一結束的暑假都是有安排的。很多的機會又要提早很久申請,所以有的學生大一剛入學不久就開始準備申請暑期實習了,但這個時候才入學沒多久,還沒完成高中生到大學生的轉變,又要適應新環境和人際交往,甚至是第一次離開家。不斷聽到別人拿到一個個錄取,而自己還沒有進展,就會開始焦慮。學生們每天的日程非常忙,安排滿了學業和課外的各種事情。預約諮詢時間的時候,很多學生希望在一大早或午飯的時間段,這樣可以在一天裏擠進更多別的事情。學校的資源非常多,“害怕錯過”對他們是最常見的心態,“閒暇”則是非常奢侈的概念。
這種競爭的氣氛和做事要有“職業精神”的壓力,貫穿於生活中方方面面。即使是來做心理諮詢,耶魯學生也都顯得非常努力。我以前在美國幾所不同大學的心理諮詢中心做過實習,有的學生是學期中逐漸遇到問題了,壓力大了,纔想起來心理諮詢,有時候也會約了沒來,畢竟諮詢是一個完全自願的課餘的事情。但是耶魯學生不一樣,很多人學期開始前就要和我們聯繫,提前預約這個學期的諮詢,他們知道諮詢師都很忙,所以會用各種辦法確保自己能夠被安排進來。諮詢的時候也非常認真,對在諮詢裏能實現的目標都很在意,希望有所收穫。他們有很強的意識,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要通過努力和競爭,來讓自己獲得儘可能多的資源。

(圖|Yale University)

在這種高壓的、目標導向環境中,對每個人來說被看見、被理解,是困難而重要的。不同身份的學生又面臨不同的挑戰,比如說中國留學生就是一個特別的羣體,我覺得他們真的很不容易。他們夾在中間,處境很微妙,國內的一些人只覺得他們條件優越和光鮮亮麗,美國人又籠統地把他們歸爲國際學生,沒有人真正完全理解他們的處境和麪臨的挑戰,可能也未必關心,箇中滋味就只有自己知道。如果家長去關心自己的留學生孩子,不要只是問他們成績怎麼樣、職業發展的規劃怎麼樣,不如問問生活,比如喫飯、睡覺、運動怎麼樣,有什麼朋友,從那些外在的目標迴歸到生活,才能看到人本身。
從心理健康的角度,進入大學階段雖然有很大的壓力很多的挑戰,但也是一個重要的機遇。人的一生在不同階段會經歷不同的人生議題,大學生也面臨着自己的成長議題。大學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去處理以前沒有機會探索的議題,比如原生家庭、人際關係、興趣與職業規劃、親密關係等等。這可能是很多人第一次脫離家庭的環境,真正意識到家庭對自己的影響,去面對自己生活裏曾經的掙扎和對未來的規劃,是一個真正去了解自己處境並從中成長的機會。
圖|Yale University)

如何尋求幫助

很多中國留學生和國內的大學生,對於自己向心理諮詢師尋求幫助是羞於啓齒的,這非常可以理解。一方面這是一種自我保護,也是我們低調和麪子文化的體現。另一方面自己本身覺得做諮詢是因爲有“病”,難以接受周圍人包括父母、親人、朋友對自己的看法。我記得我小時候,如果周圍聽說誰去看精神科醫生,周圍的人就會說大家離這個人遠點。給小時候的我感覺這是一件神祕且需要避開的事情。正是這些羈絆讓很多人無法正確看待尋求心理幫助。
實際上心理諮詢能提供很多方面的支持,學生的學習壓力、年輕人的成長困惑、中年人的家庭和工作的壓力、空巢老人的孤獨感,這些都是可以尋找心理諮詢師的幫助的。我不是建議大家有需求就馬上找心理諮詢師。我相信應對這些議題的方法有很多。但當面對一些困境自己無法應對,或者也無法從朋友親人那裏獲得幫助的話,尋找專業心理諮詢師的幫助,是療愈方式的一種。不過這需要專業的支持體系。
心靈捕手》劇照
在耶魯,我們有一個規模相當大的心理健康和諮詢中心,專門服務學生的需求。這個團隊一共有六十多位提供諮詢服務的專業人士,由三種不同身份的人構成:十多位社工(social worker),近三十名心理學家(psychologist)和二十多位精神科醫生(psychiatrist)。
在美國,只有對應專業學歷、完成實習和被督導並拿到執照的人才能從事心理諮詢工作。像我自己,在國內讀的本科,來美國後先在明尼蘇達大學讀諮詢心理學的碩士,兩年碩士畢業後覺得想要繼續深耕,於是繼續到堪薩斯大學讀心理諮詢博士(Ph.D. in Counselling Psychology)。博士畢業到耶魯做博士後,現在留下來成爲學校全職的心理學家。從來美國讀碩士,到正式入職耶魯,前前後後經過了近十年。讀書的過程除了上課,也做了很多年的實習。最開始我是在社區的藥物成癮治療中心實習,之後就基本在各個大學的心理諮詢中心實習了。我在去年通過了美國心理學家職業資格考試(Examination for Professional Practice in Psychology),並通過相關要求,正式成爲一名執照心理學家。
這個培訓和職業認證的過程雖然漫長且嚴格,但是它和學歷教育掛鉤,像心理學家都要求博士學位和心理學家執照,而社工也至少要有相關學科的碩士學位和執照,有處方權的精神科醫生更是需要醫學博士學位。經歷這個過程出來的人一般具備基本的科學素養和職業倫理。因爲心理諮詢師是很特殊的職業,它是爲了能夠幫助到人,但如果使用不善或者諮詢師有自己的私心,也完全可能傷害到來訪。避免傷害,是這個行業非常需要重視的一部分。
《心理醫生大衛》劇照
除了專業的諮詢師,還需要政策和系統的支持。因爲資源的限制,很多美國的大學對學生來諮詢的次數會有限制,如果學生的心理問題較爲棘手,會立刻轉介到外面的醫院、機構或者個人執業者。但在耶魯,心理中心除了心理諮詢師以外還配備了大量精神科醫生,彼此密切合作,共同幫助學生的心理困擾,次數不限,且所有學生的心理服務學校保險全覆蓋。若有緊急情況,學生可免預約步入或者隨時撥打諮詢中心電話。這些措施,就免去了學生們的後顧之憂,更願意在需要的時候直接尋求心理中心的幫助。
除了一對一的諮詢,團體諮詢也是有效方式。比如我工作的地方,有超過二十種團體諮詢,包括注意缺陷多動障礙(ADHD)、睡眠健康、進食障礙、創傷應對等,也有專注於某種特定身份的,例如對國際學生的、女性的、男性的、性少數羣體的。有的團體中諮詢師會教授應對技能。有的以過程爲中心,在一個安全的、自由的空間,大家在一起傾訴、支持與陪伴,意識到自己不是孤單的,這個過程本身就會非常有幫助。每個來訪者都有自己的獨特需求,比如很多中國留學生有說中文的需求,這種母語表達帶來的熟悉感和文化連接感對來訪者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找到適合自己的心理諮詢師和適合自己的諮詢方式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圖|Yale University)

留學生獨特的挑戰與優勢

現在心理行業依然很多運用“醫學模式“ (medical model),不可避免地給人診斷和貼標籤,比如抑鬱症、焦慮症等。很多時候診斷當然是需要的,比如有些人確診了注意缺陷多動障礙(ADHD),反而能夠和自己和解了,因爲自己過往那些困擾得到了解釋。但更進一步,一個人要有內心的力量去面對生活中的困難,諮詢師的任務就是超越診斷,看到整個人,把這種力量激發出來,而不僅僅在於下一個病症的結論。
我接觸過很多留學生,都面臨很多本地人沒有的額外困難,比如語言、文化、教育體系、社交等挑戰;但另一方面,留學生能在異國他鄉學習生活,就是獨特優勢的體現。他們從另一種文化而來,是有世界眼光的,他們有兩個社會的經驗,可以構建出不止一個人際支持系統,這些都是美國本地學生沒有的。
但很多時候留學生會被眼前的問題“困住”,因爲生活、學業、人際上的困難,感到自己“不如別人”“不值得”。很多時候這些困難產生的負面心理感受佔據了非常多的心理能量,讓他們一直在“內耗”,忘記了自己具備的優勢和能力,更進一步地把自己隔絕起來。諮詢師是無法去直接解決導致心理困擾的外部因素的,壓力來源也許會一直存在。但作爲心理諮詢師,我會希望能夠幫來訪意識到自己擁有什麼樣的資源和優勢,把他們本身已經有的能量激發出來,跳出眼下的困擾,從而有力量和信心應對生活裏的挑戰。留學生自己,也要經常提醒自己的這些優勢,讓自己更有些底氣。
圖|Yale University)
中國留學生在美國做心理諮詢是很獨特的情景。過去20多年來在國內的成長和文化的影響,對家庭和人際關係的態度,都在方方面面影響着他們。原生家庭是諮詢中重要的話題,有些美國諮詢師常給的一個判斷是來訪沒有和自己的家庭之間建立足夠的邊界,進而建議“你要和原生家庭保持距離、建立和保護自己的邊界感。”這對於一個美國人可能是很平常的一個說法,但對一箇中國學生不加評估和討論就這樣說可能本身就是一種傷害。因爲“和家庭建立邊界”對年輕人來說雖然越來越可接受,但因此和家人產生的割裂會讓年輕人感到撕扯且困惑,會覺得你完全沒有看到我的文化,不瞭解我的處境,不瞭解我這個人,進而也就看不到我的掙扎是什麼,和掙扎之下內心的渴望到底是什麼。因此,我認爲要把文化放在中心地位,對整個人的理解都要放在文化的背景之下。
和更強調邏輯、分析的美國文化不一樣,中國文化很能看到一件事情的兩面性,中國人常說福禍相依,相信此刻的挑戰也完全可能未來轉化成自己的優勢,這完全可以讓人更積極地應對壓力。例如講述一件小時候的負面經歷,美國諮詢師可能很容易就下一個判斷,這是一個不好的經驗,是一個“創傷”,雖然提供了新的視角,但可能諮詢結束之後來訪只記得了自己有一個創傷,而沒能激發出更多力量去面對和直視問題。
《正常人》劇照
國內之前有過大學生 “空心病”的提法,很多大學生會感到奮鬥沒有意義,不知道自己每天是在幹嘛,存在有什麼價值。我粗淺的理解是由於價值觀和評價系統過於單一,對自我和生命價值的判斷就會非常窄化,進而爲自己的存在狀態感到迷茫。留學生和美國大學生實際上也類似,雖然可能價值標準相對多元一些,不只以學習和成績爲唯一的標準,但也會有迷茫和無意義的時候。
怎麼去應對這種意義感的缺失?我覺得從個人來講,回到具體的生活和與周圍的人重新建立連接是找回意義感重要的方式。意義感的缺失很多時候都不是個體的錯,是整個社會的環境乃至時代導致的。個體層面無法改變大的環境,但可以做的就是把自己重新投入到關係和生活裏面,跟周圍的人重新連接上。不只把注意力放在自身,也不把他人都工具性地看作實現自己目標的一個途徑,而是看到周圍的人和環境,去真誠地與他人建立深刻的連接,真實地感受生活,能減少孤獨感,感受到被支持,並且在幫助他人的過程中能感受到價值感。從家庭和社會角度來說,成長過程中要多鼓勵學生髮展些興趣愛好和社會實踐;不要僅僅崇尚單一的競爭和個人的勝利,而是拓寬“成功”的定義和通道。
阿甘正傳》劇照
這些也是我自己相關的研究中的心得,我和我的博士導師段昌明教授一起合作研究如何讓心理諮詢更有效,一直在探索這三個方面:讓來訪專注於自己的優勢資源;注重文化的影響;注重人際的關係。我們希望通過包含這些途徑在內的種種方式,讓年輕人們能有更大的心理能量來應對陷入的困境。很多時候,生活都是會兵荒馬亂的,甚至陷入泥淖,但是人依然去努力應對,運用內在的外在的資源,甚至有時爬行的姿態不那麼優雅,手腳並用,但也在努力爬出泥淖。這是我腦海中富有生命力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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