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瑜鑫,華僑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校學術委員會委員,福建省教育領軍人才閩江學者、廈門市高層次人才。研究領域包括心理語言學、數字人文、二語習得與加工和國際中文教育等。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教育部語閤中心項目、福建省社科基金項目等課題10餘項。在System, Assessing Writing, Lingua, Journal of Psycholinguistic Research,《語言文字應用》《世界漢語教學》《語言教學與研究》《現代外語》等SSCI、CSSCI收錄及專業刊物發表學術論文60餘篇,出版專著1部,多篇資政報告被全國政協、中宣部等部門採納。擔任國家社科項目鑑定專家、教育部學位中心評審專家、中國政府獎學金評審專家、福建省社科項目評審專家、福建省引才引智計劃評審專家和國內外多家高水平學術期刊審稿人。



發表時間:《言吾言學刊》2025010

所屬欄目:漢語基礎理論研究




注:本文原載《現代外語》(雙月刊)2024年5月 第47卷第3期,已獲得作者授權。


提要:本研究在“時間順序原則”假設下,採用自定步速閱讀實驗,通過操縱“前”“後”改變句子的時間順序關係,考察逆時序和順時序兩種不同時間順序關係對漢語句子理解的影響。研究發現,漢語母語者在閱讀逆時序“前”句和順時序“後”句時並未出現顯著差異。這說明漢語母語者對此類句子的理解不受時間順序關係影響,逆時序句並未消耗更多加工資源,“時間順序原則”的適用性有限。

關鍵詞:時間順序原則;時間連詞;順時序;逆時序;自定步速閱讀

1.引言

語言中表達時間的方式豐富多樣,比如形態變化和時間詞。英語二者兼用,既使用形態變化,也使用 yesterday, right now, before 和 after 等時間詞。現代漢語因不依賴豐富的形態變化手段,常用時間連詞 (如“前”“後”)、時間副詞 (如“已經”“正在”) 和體標記 “( 了”“著”“過”) 等表達時間信息 (Smith & Erbaugh 2005;Li 2012)。在漢英兩種語言中,時間連詞 (前/後;before/after) 均可指稱事件發生的先後,表達句子的時間順序關係 (Clark 1971; 曹琳琳、邢苗苗 2017)。英語時間連詞位於句首時,before 句為逆時序,after 句為順時序;時間連詞位於句中時,則相反。相比之下,漢語時間連詞的位置固定,“前”句為逆時序,“後”句為順時序。時間連詞表達的時間順序是否影響句子理解,在不同語言中有何異同?英語等印歐語系語言基於實證研究提出了象似性假說,認為時間順序關係影響句子理解,逆時序句加工難度大於順時序句 (Mandler 1986; Münte et al. 1998;Politzer-Ahles et al. 2017; Schlman et al. 2022)。但也有研究持反對觀點,認為二者無差異,時間順序關係不影響句子理解 (Hoeks et al. 2004; Nieuwland 2015;Zarcone & Demberg 2021)。該爭議可能與英語從句語序的複雜性和 before 從句真實性不確定有關。首先,英語時間狀語從句既可前置亦可後置,產生兩組時間順序關係,較為複雜;其次,before 從句的真實性受語境和時、體因素影響,在兩個事件時、體沒有差異時,從句真實性不確定 (馬博森 2000)。

與英語不同,漢語多采用前置從句,且不存在從句真實性模糊的問題。因此,時間順序關係是否影響漢語句子理解,其結果可能不同於英語,但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理論探討階段。Tai (1985) 提出時間順序原則,認為兩個句法單位的次序決定概念領域中事件發生的時間順序,如“我吃過飯再打電話給你。”“吃飯”發生在“打電話”之前。但也有學者認為漢語主導語序為空序律,即語言單位的次序主要取決於概念領域裡其表徵狀態的空間順序 (王佳敏、王文斌 2022),句子理解受空間順序影響而非時間順序。然而,上述研究多采用思辨範式,僅有個別實證研究使用非自然語句實驗材料對該問題進行考察,結果發現漢語具有順時序加工優勢 (何先友等 2005; 何先友、林崇德 2008)。但上述兩項研究的實驗材料和任務在認知加工負荷、語義疊加 (何先友等 2005)、語義關聯度 (何先友、林崇德 2008) 等方面存在爭議,這可能給實驗結果的可靠性帶來爭議。那麼,自然閱讀狀態下的時間順序關係是否影響漢語句子理解,順時序加工優勢是否存在?這是本文聚焦的核心問題。

2. 研究背景

時間順序關係對句子加工的影響目前存在兩種不同的觀點。第一種是支持順時序優勢。Mandler (1986) 的反應時實驗通過操控 before 和 after 改變時間順序關係,為該觀點提供了證據。但實驗材料控制不足,兩個實驗條件未形成最小對比對,如(1)a 和(1)b,這極可能混淆實驗結果。

(1) a. After he finished searching, he made notes about the case.

b. Before he examined the body, he questioned the witnesses.

隨後,Münte et al. (1998)在腦電研究中控制了該混淆變量,如(2)a,結果表明在 before 句中,時間連詞呈現 300ms 後,被試左前額出現了明顯的持續性負波,但 after 句中未出現,說明順時序加工具有優勢。但該結論可能受到 before 從句語義模糊性的干擾,因此,Politzer-Ahles et al. (2017) 將時間連詞位置 (2a、2b) 作為變量進行考察,探討 before 句誘發的左側持續性負波是否由從句真實性模糊所致,結果支持順時序加工優勢的觀點。最近Scholman et al. (2022)在提供背景知識的情況下進一步證明了象似性假設。

(2) a. Before/After the scientist submitted the paper, the journal changed its policy.

b. The journal changed its policy before/after the scientist submitted the paper.

第二種則是否認存在順時序優勢。Hoeks et al. (2004) 通過自定步速閱讀實驗發現,時間連詞在句首時,如(3)a,逆時序句快於順時序句;時間連詞在句中時,如(3)b,順時序句和逆時序句無顯著性差異。作者認為順時序加工優勢並不存在,不支持象似性假說。

(3) a. Before/After Piet drank the soft drink, Stefan ate the biscuits.

b. Stefan ate the biscuits, before/after Piet drank the soft drink.

基於真實事件,一些腦電實驗發現順時序句與逆時序句的加工沒有顯著性差異 (Xiang et al. 2014; Nieuwland 2015)。Xiang et al. (2014) 以真實事件 (歷史或文化中發生的事件) 作為實驗材料,如(4),結果發現逆時序句和順時序句在誘發成分上無顯著差異。Nieuwland (2015) 採用腦電技術結合句子真值的 N400 效應進行考察,發現在真值條件下,before 句和 after 句在 N400 成分上無差異,不支持逆時序句更難理解的觀點。最近,Zarcone & Demberg (2021)通過眼動實驗也為無差異觀提供了證據。

(4) Before/After Tiger Woods won the Masters, Jake started playing golf.

對比上述研究可以發現,兩種觀點的爭議可能源於英語複雜的句子結構和從句真實性的不確定。從句子結構來看,英語時間狀語從句既可前置,也可後置,且從句後置是英語的優勢語序 (Diessel 2005),但上述研究的實驗材料大都為前置從句,降低了實驗結果的代表性。再看 before 從句的真實性,主、從句事件時、體一致時,before 從句既可能是真實的,也可能是非真實的,需要依靠語境進一步確認 (馬博森 2000)。例如(2)a,讀者並不知道科學家最後是否遞交了論文,因此這類句子可能需要消耗額外的認知資源對其真實性作出判斷。Xiang et al.(2014)、Nieuwland (2015) 藉助百科知識控制了實驗材料的真實性,而在其他研究中,before 從句的真實性並不確定,這也可能干擾實驗結果。反觀漢語卻不存在以上問題。第一,漢語時間連詞只能位於句中,句法順序及相對應的時間順序關係簡單。第二,在漢語自然語料中,“VP1+前”句所表達事件是否發生是明確的。王燦龍 (2004) 指出漢語用“沒”加在“VP1+前”之前對事件進行否定,表示VP1 表達的事件尚未發生。我們進一步按照 1/10 的標準對 BCC 語料庫進行抽樣,發現漢語常用以下四種方式對“VP1”是否發生進行標識:1“) VP2 了/過/結果”(佔比為 54.5%);2“) 要/應 VP2”(26.4%);3“) 沒 VP1+前”(4.4%);4)百科知識(14.7%)。可以看出,漢語利用不同手段確定了“前”句的真實性。因此,英語的結論可能無法推廣至漢語。

對句法結構相對簡單、無模糊性干擾的漢語進行研究,可能更有利於釐清其他因素的干擾,從而明確時間順序關係是否對句子理解產生影響。但是,目前針對漢語時間順序加工的研究僅有個別實證研究,且在研究範式和實驗材料上存在爭議。何先友等 (2005) 使用反應時技術結合關係再認範式,通過控制時間順序關係進行考察 (順時序:在乘車之後-下車;反時序:在上車之前-等車;不相關:在乘車之後-知道),結果發現漢語母語者句子加工呈現順時序優勢。但是,其實驗材料可能影響了結果。首先,短語和句子的認知加工負荷存在差異,其材料由短語和詞組成,並非真實句子,認知負荷小。其次,實驗材料中關鍵項目本身蘊含時間信息,如“上車-等車”(逆時序),關鍵項目以外的材料也攜帶時間順序信息,如“之前”(逆時序“) 之後”(順時序)。兩者時間信息重疊後,可能降低了時間順序關係的加工難度。最後,該研究採用關係再認範式,考察前信息與關鍵詞的關係辨認,而非自然狀態下的句子理解。因此,該結果可能無法推廣至自然閱讀狀態。隨後,何先友、林崇德 (2008) 將關係再認和句子探測範式相結合,通過兩個實驗探究時間順序關係、時間距離如何影響語言理解。實驗一採用簡單句作為實驗材料(見例 6),實驗二則使用複雜句 (見例 7)。二者的差別在於簡單句中,前事件與探測事件構成連續事件(刷牙-洗臉),而複雜句中還存在其他事件(下雨) 干擾連續事件(選景-拍攝)。實驗發現,在簡單句和複雜句中,順時序的識別速度都快於逆時序。但是,該研究通過操控關鍵詞(刷牙)和探測詞(洗臉、起床)來控制時間順序變量,且關係再認任務注重前後信息的關係辨認,二者綜合可能導致實驗材料詞義相關性的影響大於時間順序關係,可能無法真實反映時間順序關係的理解過程。其次,實驗二中關鍵材料的詞頻差異較大,這很可能干擾了時間順序關係的作用。根據國家語委現代漢語平衡語料庫,“拍攝”是高頻詞,而“調焦、沖印”等都屬於低頻詞。因此,究竟是詞頻作用大還是時間順序關係影響更大,不得而知。另外,該研究的實驗任務導致被試既要根據事件信息建立時間順序關係,還要通過記憶進行關係再認,增加了認知加工負荷。

(6) 人們早上一般都會刷牙。[先前信息]-洗臉(順時序)/起床(逆時序) [目標事件]

(7) a. 當我們正在選景時,天下起了雨。[先前信息]-調焦 (順時序) [目標事件]

b. 當我們正在沖印時,天下起了雨。[先前信息]-拍攝 (逆時序) [目標事件]

綜上可知,時間順序關係是否影響句子理解仍存在爭議,英語相關研究存在支持和否認順時序優勢兩種觀點。從跨語言的角度看,英語時間狀語的語序與漢語差異較大,且 before 從句的真實性問題在漢語中不存在,語言差異可能導致英語的研究結論不適用於漢語。而漢語為數不多的實證研究仍存在諸多不足。因此,本研究通過操控時間連詞“前”“後”設計心理語言學實驗探討時間順序關係對漢語句子加工的影響。自變量為時間順序關係 (逆時序“前”句/順時序“後”句),因變量為反應時和正確率。在實驗範式上,我們選取自定步速閱讀實驗,使用真實句子,儘量還原句子的自然閱讀狀態,以減弱何先友等 (2005) 實驗的非自然閱讀問題以及何先友、林崇德 (2008) 任務範式導致的認知負荷增加。更重要的是,本研究中實驗材料的兩個事件不攜帶任何時間信息,只通過時間連詞“前、後”操控句子的時間順序,比如“他回來”和“打了一個電話”究竟哪個先發生,取決於連接它們的時間連詞,與其他因素無關。以此避免前人研究中操控關鍵詞和探測詞時所導致的語義關聯干擾。文章以此擬對以下問題進行探究:時間順序關係是否影響漢語的句子理解,漢語的研究結論是否支持順時序優勢觀。

3. 方法

3.1 被試

38 名漢語母語在校大學生參加了實驗,平均年齡 21.3 歲 (SD=2.43)。所有被試均為右利手,視力或矯正視力正常,無閱讀障礙或神經系統疾病的病史。實驗獲得被試的知情同意書,實驗後,被試獲得一定報酬。

3.2 設計與材料

實驗採用單因素被試內設計,自變量為時間順序關係,共設計 32 個關鍵句,每個句子的時間連詞均位於句中 (見表 1)。語料庫分析結果顯示,“VP1 前,VP2+了/過/結果”佔比為 54.5%,“VP1 前,要/應 VP2”佔 26.4%,這兩類句子在自然語料中最常見,因此,實驗的關鍵句主要包括這兩類。實驗材料分兩部分展示,第一部分為“NP1+VP1+前/後”(他回來前/後),第二部分則是“VP2+NP2。”(打了一個電話。)。實驗的兩個條件除了時間連詞“前”“後”外,其他部分完全相同,形成了最小可比對。我們記錄了句子第二部分的反應時,該部分在兩種條件下完全一樣。因此,若兩種條件下句子反應時存在差異,其原因只可能與時間順序關係有關。24 名漢語母語大學生對關鍵材料進行了可接受度測試 (1=完全不可接受,7=完全可以接受)。32個關鍵句均在5.6 分以上,說明實驗材料符合母語者語感。

另外,還編寫了 96 個句式豐富的填充句,其中包括 32 個正確句子和 64 個錯誤句子。關鍵材料編排採用拉丁方設計,分為 2 個測試版本,每個版本均有 32 個關鍵句,96 個填充句,共 128 個句子。版本一中關鍵材料由 16 個“前”句和 16 個“後”句組成,版本二則改變時間連詞,將版本一中“前”替換成“後”,“後”替換成“前”。所有實驗材料均採用偽隨機排序,避免 3 個同類型句子連續出現,降低練習效應和疲勞效應。被試隨機參與其中一個版本的測試。

3.3 程序

實驗採用基於移動窗口技術的自定步速閱讀範式,使用 DMDx 編制實驗程序並收集數據。句子通過按空格鍵的方式分兩部分呈現,每按一次鍵,屏幕上出現一個部分,同時前一部分消失。句子第二部分呈現完畢後,要求被試又快又準地判斷兩部分是否構成符合語感的句子 (見圖 1)。如果第二部分超過 3000ms 被試還未反應,程序跳至下一個試次。每個版本的測試大約需要 15 分鐘。正式實驗開始前,每人至少完成 7 個練習句,直至熟悉實驗流程再進入正式實驗。

4. 結果

我們對 38 名被試閱讀關鍵材料產生的 1216 個試次進行分析,根據每個被試、項目的錯誤率和異常值處理原始數據。首先,被試錯誤率大於 20%,項目錯誤率大於 40%的被試不進入分析 (Ahn & Jiang 2017)。根據該標準,3 名被試的數據被刪除。其次,剔除反應錯誤數據 45 個(3%)。最後,為防止極端值影響,剔除反應時在 2 個標準差 (Jiang 2013) 之外的數據 51 個 (4%),見圖 2。數據處理過

程共剔除 16%的數據,1020 個數據點進入最終分析。不同實驗條件反應時的描述性統計結果見表 2。

為了檢驗條件差異的顯著性,我們使用 R 語言構建混合效應模型擬合反應時數據 (lme4 包的 lmer 函數),將 β 值作為效應量報告。反應時數據具有正偏斜問題,先將其進行對數轉換,隨後,模型擬合遵循最大化原則,採用向後逐步迴歸方法,擬合出最終模型。文章使用 MuMIn 包的 AICc()函數,並採用 anova()函數比較模型。其中,Model 4 的 AIC 值最小 (見表 3),是最佳模型。

Model 4<- lmer(log (RT) ~ condition + (1+ subject)+(1+ item), data=LDT)

該模型中,反應時為因變量,自變量是固定效應和隨機效應。其中,時間順序關係為固定因子,被試和項目是隨機因子,將被試和項目的隨機截距和隨機斜率作為隨機效應進行分析。結果顯示,順時序句和逆時序句間差異不顯著 (β=0.008, SE=0.019, t=0.435, p=0.666)。

隨後,我們使用廣義線性混合模型(lme4 包的 glmer 函數)來擬合正確率。模型擬合過程與分析反應時數據時相同,最終模型如下:

Model.1<-glmer (ACC~COND+(1|subject) +(1|item), data=ACC, family="binomial")

結果表明條件主效應不顯著 (χ2(1)=1.25,p=0.262),逆時序句和順時序句的正確率間沒有顯著差異 (β=-0.58, SE=0.52, z=-1.12, p=0.26)。

5. 討論

本研究採用自定步速閱讀範式,探究漢語母語者在句子理解時是否受時間順序關係影響。正確率和反應時數據顯示,順時序句和逆時序句間無顯著差異,說明時間順序關係不影響漢語句子加工,實驗結果不支持順時序優勢。

為了防止實驗範式影響結論的可靠性,我們回顧了採用自定步速閱讀範式的相關研究,以確定其有效性。Stewart et al. (2000)採用自定步速閱讀範式考察了內隱因果關係對回指解讀的影響,其實驗材料呈現方式與本研究相同,分兩部分呈現,第一部分為“Daniel apologized to Arnold profusely”,第二部分為“because Daniel had been behaving selfishly.”。該研究發現了重複名稱回指的因果一致性效應。Tremblay et al. (2011) 採用三種不同呈現方式的自定步速實驗證實了詞串(Lexical Bundles) 的加工優勢。其中,按部分呈現的方式“I sat-in the middle of the-bullet train.”與本研究的呈現方式十分接近。最近,Xue & Liu (2021) 採用該範式探究漢語強迫句的加工模式,為補語強迫加工困難提供了實驗證據。綜上所述,自定步速閱讀實驗在英語和漢語的句子加工研究中廣泛使用,具有科學性。此外,本研究主要關注句子加工中時間順序關係的作用,自定步速閱讀實驗接近自然閱讀狀態,無需進行外顯反應,次級任務(判斷)不會干擾主要任務(閱讀)。因此,自定步速閱讀範式適用於本研究。接下來,我們對實驗結果展開討論。

我們採用更為嚴謹的實驗範式和實驗材料進行研究,對漢語時間順序關係的加工提出了不同見解。本文與一些對英語進行研究的結論 (Mandler 1986; Münte et al. 1998; Politzer-Ahles et al. 2017) 有差異,原因可能與兩種語言中時間順序表達的句法結構、語義及語用差異有關。

首先,漢英時間連詞位置有差異,導致兩種語言時間順序關係不同。英語時間連詞在句首和句中均可,時間順序關係較為複雜;且英語以從句後置為優勢語序 (Diessel 2005)。而 Münte et al. (1998) 僅使用非優勢語序的前置從句作為實驗材料,無法有效支持順時序加工優勢說。與英語相比,漢語由“前”“後”引導的從句為前置語序,“前”“後”只能位於句中,時間順序關係簡單,判斷時不易混淆。另外,在漢語句子閱讀過程中,被試的閱讀順序為“事件 1-時間連詞-事件 2”,此時被試工作記憶負擔較小;而閱讀英語實驗材料時,順序變為“時間連詞-事件 1-事件 2”,被試讀完句子後需要回憶遠距離的時間連詞才能進行判斷,工作記憶負擔較大。因此,與英語不同,漢語句法結構特點使其時間順序關係更為簡單,降低了工作記憶負荷,這可能促使“前”“後”句之間沒有加工差異。其次,英漢時間連詞的詞義和語用也存在差異。Xiang et al. (2014)和 Nieuwland (2015)指出before 位於句首時產生的認知負荷不能完全歸因於時間順序關係的重建,也可能是 before 的 詞 義 和 語 用 導 致 其 引 導 的 從 句 存 在 模 糊 性 。 例 如“Before the psychologist submitted the article, the journal changed its policy.”,讀者並不知道心理學家最終是否提交了論文。研究者推測 before 從句真實性不確定時,可能會誘發負性成分,並通過真實背景下順時序句和逆時序句無差異的實驗結果為該觀點提供了證據。以上研究中的實驗材料主、從句均為一般過去時,且整句參照時間相對於說話點而言指過去,說明主、從句事件發生時間相同或相近 (馬博森  2000)。此時,before 從句真實性不確定。而如前文分析所示,我們的實驗材料均使用明確手段對“前”句所表達事件是否發生進行標識,不存在句子理解的不確定性,但英語使用的材料在語法正確狀態下,還需進一步調整時態才能明確before 句的真實性。同時,本研究控制了事件背景信息,句中兩個事件不攜帶時間或歷史信息,結果並未發現漢語“前”句加工困難,進一步為非真實背景下的無差異觀提供了證據。

實驗結果的差異固然與語言間的句法結構、語義和語用差異有關,但究其深層原因,該結果可能反映了漢英時空觀的思維差異。英民族偏重時間,而漢民族則偏重空間,思維方式映射在語言之中,表現為英語是強時間特質的語言,而漢語則是強空間特質的語言 (王文斌 2013)。就“顯體-背襯”理論而言,強時間性的英語,顯體先於背襯,傾向於順序掃描,以動態性和線性序列的方式激活,易受時間影響;而強空間性的漢語則是背襯優先於顯體,傾向總體掃描,以累加性方式同步激活,不受時間影響 (王佳敏、王文斌 2022)。因此,漢英之間不同的時空觀可能導致時間順序關係加工存在差異,時間順序無法影響強空間性、弱時間性的漢語。另外,強空間性的特質促使漢語注重先整後分,先大後小。而本研究的實驗材料就事件的整體與部分、體積大小、距離遠近等特徵來說沒有差異,如(8)中的“打電話”和“拍照”,“回來”和“開會”。綜上所述,漢語強空間性特質可能導致“前”句與“後”句的加工過程沒有差異。

(8) 他回來前打了一個電話。

大家開會後拍了一張照。

本文的發現與前人的結論不同 (何先友等 2005; 何先友、林崇德 2008)。但是,如前文所述,前人的研究在任務範式和實驗材料上都存在缺陷,降低了研究結論的可信度。而我們使用的自定步速閱讀範式,能夠較好反映自然閱讀過程,最大限度降低了由實驗任務導致的認知資源消耗 (Jiang 2013)。另外,我們使用真實句子,兩個小句不包含時間信息,僅通過“前、後”變化改變時間順序關係,其他內容完全一樣。這樣可以規避隱性時間信息干擾,能夠真實反映句子加工過程中時間順序關係的影響。此外,何先友、林崇德 (2008) 通過關鍵材料“( 拍攝”“調焦”) 操控自變量,但未控制詞頻,這極可能干擾時間順序關係加工;而我們則嚴格控制實驗材料的一致性。最終,結果證明,在漢語時間連詞位置固定,時間順序關係簡單,從句無模糊性的情況下,時間順序關係不影響句子理解。

最後,其他語言單位的混淆和句法複雜度差異也可能影響實驗結果。第一,實驗材料中的其他語言成分可能會產生混淆作用。Mandler (1986) 的實驗材料並未確保句中時間連詞以外的其他成分(小句長度、意義)在兩種不同條件下保持一致,是混淆變量。而 Scholman et al. (2022) 則提供了可預測情景的背景知識,也可能干擾時間順序關係的理解。與以上兩項研究相反,本研究對這點進行了嚴格的控制。第二,句法複雜度是影響句子加工的重要因素 (Friederici 2017)。實驗材料的複雜度可能使我們與 Politzer-Ahles et al. (2017) 的結論不同。本研究使用簡單句,句中只有一個主語;而 Politzer-Ahles et al. (2017) 則使用複雜句,句中有兩個主語。與複雜句相比,簡單句中的時間順序關係可能更好理解,認知加工負擔較小。因此,未來可以考慮將句子複雜度因素納入到實驗設計中,探究複雜句式中時間順序關係是否影響漢語句子理解。此外,基於漢語強空間性、弱時間性的特點,可以開展實證研究,觀察漢語句子理解中背襯和顯體加工的具體情況,為漢語強空間特質及漢民族偏重空間的思維方式提供實驗證據。

6. 結語

本文采用自定步速閱讀實驗,發現漢語逆時序“前”句和順時序“後”句在加工上沒有顯著差異,逆時序句並未消耗更多的認知資源,漢語母語者在理解此類句子時不受時間順序關係的影響。我們認為這可能與漢語的時間連詞位置固

定、時間順序關係簡單、時間狀語從句無模糊性和強空間性等特徵有關。這表明“時間順序性原則”的適用性有限,至少它不適用於帶有時間連詞的漢語簡單句加工。後續研究可以使用句法複雜度高的實驗材料,以便了解加工漢語複雜結構時能否觀察到時間順序關係的影響。

References [參考文獻]

策劃、顧問|史維國

責任編輯|張炳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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