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筆計劃決選入圍作品:1235號《遊蕩》





1235號《遊蕩》作者採訪




初審評委推薦語


小說雙線敘事的主角是一對生死相隔、從未蒙面的父子,他們藉助文本實現了一場虛構的對話,表面上看故事講述了1989至2019年中國東北的動盪:兇殺,謀生,不能公開的慾望,但小說似乎在暗示這一地域的命運早就埋下伏線,而“出走”也並不能療愈東北子孫的創傷。


——錢佳楠





這是一部有關中國東北如何在複雜的信仰與現實中向“前”的心靈史,故事以一位九十年代死於報復性兇殺的刑警和他的遺腹子爲中心展開,死者與生者、父與子,章節一正一負,以示生時與死世,以一場基因樣本偷運案爲線索,集中講述1989—2019這三十年中一些人在國族信仰、生存意志與出走與否的困惑、堅守或選擇,他們無所依憑,只知道向前向上,卻最終在原地打轉,在大街,在鄉村,在現代而後的賽博世界,在自己的命運中游蕩。


當一個孤兒誤吞亡父的一顆牙齒,在體內留存,警察父親被迫踏上嶄新的冒險,與同樣未能消失的亡魂一起漫遊,他的魂靈留在兒子身邊,穿過生與死,干涉或拯救,他們破獲懸案,回望身世,發現自己纔是那個罪人;他們遇到了更大的世界,是僞滿中日青年“奮鬥”的悲慘,是特殊季節命若草芥的荒唐,是地下同性戀者各自形婚的無奈,是罪犯生父再次爲子犯罪的深沉,是代孕者的掙扎,是愛情的謎團,是歷史的罪責,是信仰的失效,真與假相互顛倒,正義與邪惡的詞義重塑。父與子的親緣紐帶是一名性工作者,她生下兒子,出走巴黎,她從事的古老職業讓人們對新生命一方面嗤之以鼻,一方面肅然起敬。更多的是,人們始終想從下一代重新開始,生活的面貌及變化卻給他/她歷史或信仰層面的清算,直到兒子的後代,一個智能機器人走在了家鄉的大街上,這對父子面對遲到的未來,最終分道揚鑣,作出各自的選擇。




我們的世界由已死之人建成,

一代代人在未來的廢墟上游蕩。



第1章 我體內有他的牙



在那麼多和我母親發生一夜情的男人裏,我最恨的是我爸,其他的人完事以後,套扔進馬桶,封皮剪成碎片,我媽按下閥門,衝下去。他非要摘掉,藉着酒勁,換幾個姿勢,折騰挺長時間,快射的時候,抓來牀頭櫃上的高腳杯,全接裏面,我媽抱緊他脖子,指甲扎進後背,她側過頭,說,你一會拿走,要不我也扔了。杯子是她前一週去大連旅遊買的,海邊空氣鹹溼,寄居蟹拿在手上,夾了一下,她眼神從海的盡頭回到掌心,注意到掌紋裏多了幾點沙粒,同行的人告訴她,那是卵,強風起來,她手上一切抖落,一個月後,我在她肚子裏誕生了。


……


消息是她在舞房聽說的,那是一個月後,她正教着老媽新收的兩個女孩扳腿,指導妖嬈而不做作的動作,這一個高抬腿就是十塊錢,你抬不抬?她這麼鼓勵着大夥,姑娘們練得起勁,對着鏡子,使勁給膝蓋施壓,腿必須直,直了纔是搖錢樹,不直就是歪脖子樹,中午差人買飯,回來的小姑娘姓馬,她邊給大夥分鹹芥菜梗,邊傳,聽說有個警察被人刨死了,他媳婦前幾天剛被刨死,現在咱們出門必須結伴,聽見沒?我媽一愣,問是誰說的。小馬答是樓下傳的,死的地方就在河旁邊,那邊都扯上封鎖線了。


我媽有沒有下樓去看我爸被殺的地方,我不知道,她想起幾個月前,在看守所有人傳,一個職工下崗後準備拿祖房拆遷的錢,換套靠淨月的房子,空氣好,那人有肺病,適合住郊區,交款那天,他從市裏銀行過去,包裹嚴實,夾克裏藏着黑塑料袋,裏面有十萬塊錢,從車站下來,抄個近道,走淨月公園的小路,他神情嚴肅,很快被倆刨錛的盯上,兩三錘下去,專砸後腦勺,人立刻栽倒不動,屍體發現時,腦殼凹下去,身子已經硬了。被抓的是兩個小夥子,一個十五,一個十七,沒兩天就被斃了。她有點恍惚,回自己房間,發現萬花筒被自己放在洗手間的臺子上,她心裏沉沉的,接滿了一盆水,頭埋進去。


第一次感知到我的存在是一次嘔吐,或者再早一點,有一次接客後,下面清涼,像雙腿之間夾着一大塊看不見的冰。她思忖了一會,沒理會,繼續換碟AB面,放爵士樂,但很快食慾減弱,小腹疼痛,夜裏翻身,嗓子眼莫名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她故意沒想啥,快吐了就強行忍下。直到某一天表演,她在鋼管上翻繞環飛,身子發沉,CD播的鼓點漸強,她本應折身上挑,再放平繞兩圈,但力氣一瀉,腦袋杵到地上。大夫是老媽託人找的,能查也能做,那是個老太太,她盯着我媽,很冷淡地說,確定了,你想清楚了再來。我媽頓了頓,捏了一下手,說,我還不知道,不能確定。姨,能看出來是誰的嗎?老太太說,你問誰呢?


老媽罕見地沒插嘴,她讓我媽自己好好想,現在形勢不好,眼瞅着也不能幹了。前幾天,她召集姐妹們開會,大夥坐定,陽光順着窗子在地上畫了個明亮的梯形,中間鏤空福字,她清了清嗓子,說,我之前有個妹妹,你們叫三姨,說法國那邊有路子,巴黎,人家浪漫,大街上都興拉客,就是路費和過關費得一大筆,一個人一萬,你們自己研究,有想清楚的,到我這報名,錢交了就別反悔。


我媽失魂落魄,她幫着做完飯,出來瞎轉,走出這棟樓,一直向東,先不回家,揹着光線,沿河邊繞行一陣。河叫伊通河,自南向北貫穿長陽,新起的建築往往在兩側,張牙舞爪地反着光。鳥最多的時候,太陽也最大,羣鳥披着光,聚成一隻大鳥,不聲響,集體浮在岸邊石頭上,她撿石子砸過去,忽閃忽閃地飛起一大片,又在不遠處落下,對岸,新搭的腳手架裏搭起了鋼架,施工的大喊着遞工具,從下往上,忙活得不亦樂乎,她定住瞅每個男人,戴着安全帽,頗有幹勁,真不怕熱,鋼架像有形狀,屈眼睛看,模模糊糊,是個人形。旁邊的大橋,來回遊蕩的人不少,像林子裏的狍子,東張西望,漫無目的,橋洞下面,空空蕩蕩,像缺失了什麼。一年前,她也是其中一員,現在也沒多安生,她感覺有人往她身上壓了塊石頭,胸鼓鼓發悶,推着她走,她推開,就要想法子,找出破綻,或者乾脆離了這個地方。她隱約覺得肚子痛了,自己就像顆前天剛貪嘴喫的活珠子,裏面的血管和筋膜即將齊全,裏面的我眼睛快睜開了,她必須做一個決定。越這麼想,她後背越發涼,生下一個人,讓這個小孩最後混在這麼一羣人堆裏嗎,她能給他或者她什麼,讓他在對面的人裏,穿着破舊的工服,接過扳手幹活,最後熱得不行,脫得精光,到了清涼的晚上鑽進某個可能是她的被窩。她無法做主,望着河道上方的虛空看,順其自然,這樣一個詞蹦出來了,既然自然是要生長的,鳥會築巢,樹會延伸,道路、人什麼都要長起來的,哪怕是沒有地方,也會創造空間,擁擠起來,就有人住到上面去,總是有辦法的,她閃過這個念頭不需多久,她決定把我生下來,到南方去,或者巴黎。


我在慄欣懷裏快睡着了,我們剛做了一次,有點快,而後抱在一起,這回是我在她懷裏,輕輕地枕在她胳膊上,我剛講到在爺爺奶奶家能想起的全部,那地方是我媽賭定的。她在肚子大起來後的某一天,扯了張紙,寫下我所有可能的父親的名字。按時間推算,有四個人,其中她最得意一位大學老師,他西裝革履,戴着圓框眼鏡,每次進門要把表皮發皺的棕色皮包放到餐桌上,再躡手躡腳進來,做的時候,時常道歉,可能怕弄疼她,或害怕某個動作過大,顯得不合規矩。我媽使勁捏着圓珠筆,在幾個名字間反覆塗畫,當然那也算不得名字,她是這樣記的:大學老師、剛下崗的鉗工、學拉小提琴的學生和警察。最後兩個字上打了好幾個叉,她盯着字,眼淚湧了出來,最後緊緊鼻子,把我爸的名字寫了出來。


五月開始,死刑犯被成車拉到長陽西郊,在一朵禿嶺邊上,有一處臉盆狀的山坳,往東是廢棄的滿鐵,橫穿山坡,順着大路,押送車和綠皮軍卡前後開上去一半,法警和武警陸續押送犯人下車,各穿白綠警裝,深黑囚服,走到嶺的最裏頭。日頭最盛的時候,靠東的山口上擠滿各村趕來的看客,放牛的提早拴牛,以免受驚,集也很早散去,好事的拿望遠鏡圍觀,小孩坐在大人脖頸上,打着手遮瞅,數遠處陽光下移動的點兒,黑點兒們踉蹌地往前挪,每個黑點兒後面跟着三個綠點兒,中間的端着長柄的鐵器,反光刺眼,白點兒們在最後站成一排,再過半小時,兩個綠點兒帶着黑點兒往前兩步,後面綠點兒端起長柄,一陣清脆的雷聲過後,山坳上就遍地紅點兒。不一會兒,準下起瓢潑大雨,淋滿嶺上,別的地方一滴不澆,人們七嘴八舌,天老爺發怨,抓住沒審兩天就斃,肯定有大冤情。秋天豐收時,山果子透紅,又脆又甜,批到局裏,作一樣年貨,成箱發給幹警,沒人愛喫。我媽站在問詢處那,不依不饒,門崗那警察拿出一個山果子,說,你嚐嚐,然後哪來的回哪去吧。人都死了,你找誰也沒用。我媽伸手接過來,啃了一口,扔到地上,說,你告訴我他家在哪也行。對面搖搖頭,坐下,把手上的登記簿翻得嘩啦啦響,以此逐客。


有人過來了,向這邊招呼,問幹啥呢。他又站起來,說,劉哥,這女的是找周哥的,也不說幹啥,那周哥我們也想找,咋找啊。大檐帽下面的面孔很冷,他揮手囑咐不用管了,我來處理,將我媽引到二樓的招待室來,兩側黑皮沙發,他和我媽對坐下。他說,我見過你吧。我媽應了一聲。大劉問,當時筆錄是老周跟你做的。我媽說,是。大劉說,你倆後面有事?我媽沒說話。大劉點着一根菸,又說,老周跟他媳婦前後腳,這就是命,誰都有這一天。我媽說她知道。對面說,你的事,着急嗎,如果是錢,我先替他爸媽墊上,他們受不了這種打擊,老太太昏過去了,他爹天天餵飯呢。我媽說,不是錢,兇手找到了嗎?大劉說,已經斃了,走的最快的程序,抓着就打個半死。我媽把束腰的絲巾拆下來,顯出我原初的形狀來,她摸了下肚子,看着大劉。菸頭剁到菸灰缸裏,大劉說,他家地址我給你,你整準了,這事不是開玩笑的。我媽點點頭,說,對,就是他。


慄欣聽到這,摸了摸我多出的那根小指,是從正常人小拇指中分出來的,像分出的樹杈,兩根一樣粗,我奶雖然信教,也揹着神父,找孃家村裏人看,有個老太太說,這是邪神,大概是我爸我媽招了不乾淨的東西,要是切掉,孩子怕命保不住,我那時候正玩着手,將多出的小指塞到嘴裏。幾年前我爸跟我媽做完之後,我爸說過幾句閒話,這幾天抓到個跳大神的,算詐騙,訊問的時候,講過一種方法,做一個手勢,放在女的肚子上,準懷上,咱倆試試,要是懷上了,你給個機會,誠心處處。我媽下面正暖和着,大腿內側卻因那些粘稠液體空得發涼,她的肚子上擱着我爸的手,他翹起小指,表情平靜,現在看來,這根指頭就是他的。慄欣問,那你沒見過你媽?我說,見過,一歲之前,我什麼都記得,唯獨她長啥樣有點模糊了。那一年她生完我,淨是生病,有次吊瓶沒人看着,血迴流了半罐,差點死了,後來她就跟着桃源路那幫人去巴黎了,趕的最後一波。


生我的時候,我以爲是一團黑暗,我媽後來在巴黎告訴我她見到了什麼。她降落到一片縹緲而刺眼的雲層間,遠端矗着兩扇凱旋門高的牌坊,厚實的鐵門緊鎖着,抬頭看,行草,一書懺悔,另一個寫着革命,她想進步,下意識地站到“革命”的牌坊下,忽而哐噹一聲鐵門盡開,眼前像是冗道,再遠是波堤,蜿蜒於隱霧中,往前踅摸,看前方擺設,隱約得像是金鑾大殿,和電視放的《西遊記》頗相似的,慢慢走近,卻未走遠,忽而她體內輕盈,如同升空,軀幹感受分明,多疑的尿水開始湧動,她動彈不得,一切被輕盈裹挾,只得盡力憋着。她緊閉雙眼,此時略過朗夜的銀星;雲開天明,再次睜眼已是雲中悠遊半柱香,形體並沒變樣,而云裏醞釀起持久的紅,落在眼前,像長袍的褶邊,雲朵延伸成葉脈狀,從落日餘暉的景緻間透來橙黃色的光環。她再次閉上眼睛,因某種極限的光亮在透過肉身,她緊繃着,快感約略着在痛苦而上升騰,她在餘光裏知道,井狀的遊街盡在之下,她應該是死了,昇天了,在我奶奶的字典裏是“上天堂”了,這便是中國的天堂吧,轉動的光比元宵時節的百花燈更善變,臉頰映爲淡紫色,升騰之中,遠處好像漲潮,雲氣洶湧地湧過來,隨着一陣晃動,天空仿若停住,肉體在刺耳的尖鳴中沉落,是一道霹靂,閃爍着恍然劈來,鼓漲的肚皮開始鬆懈,伴着剛剛朦朧的尿水,毫無禁忌地宣泄而出,沒有忌諱的,掏空般地兇猛奔湧,輕盈由這一刻轉變爲沉重,她又被甩落到蝴蝶環撲的血地上,生平看過的採摘過的原野盡染紅色,四下並無人影,她四處找尋,膝下開始起霧,直將她的肚皮淹沒,她終於發現些什麼了,遠端幾近平行的山包上,正立着一人,手拿着槍。她奔過去抱住我爸,痛徹心扉地嚎哭起來,哭聲混雜着誤解和啼笑,天氣漸明忽又漸暗,直到刺眼的光輝橫亙到他們中間,我爸忽然伸出一隻粗糙而皺巴的老手,那不像是他的手,越過光明的溝壑作環抱狀,她盡力地張口,可越張口,光輝的縫隙就愈大,她見過和未見過的景觀一併湧現,塞在我爸和她驟起的鴻溝間,巉巖、巨石、河流、洞窟、草原、沼澤、小丘,一層疊一層地並置浮現,她無聲地叫喊,企圖夠得到我爸,直看見每一處地方都立着一個我爸,他將手上握着的槍擱到槍袋裏,從容地背到身後,蒼茫之間露出遙遠的笑意,我媽突然平靜下來,俯瞰周遭的一切,她知道她原諒了他。


我和慄欣說,我至今保留着探索傢什的習慣,源自我爺爺的櫃子。那本是我爸的房間,後來給我住,一直到我去孤兒學校,住了十年,那是屋內東北角架嵌着的六層棕木書櫃,我爺爺的得意之作,精巧的格子拉門當時還能滑行木軌,陀螺打累的時候,怪沒意思,我就拉門探望,並瞅不清書名,暗處眼花繚亂,只瞥見底部厚厚疊起的檔案袋,及夾縫的凌亂紙張,我拿來隨意地讀,後來識字多了,才能念全一些,有民警處理的財產糾紛案卷宗,有二戰揭祕叢書,還有我感興趣的,帶插畫的世界名著讀本,我在利立浦特國裏又多畫了一倍的小人,避免格列佛睡覺一翻身壓死一個連隊,這個國家就無以爲繼了。


櫃子的頂層是我夠不到的,只能老遠張望,它接着天花板,證書橫七豎八地堆在上面,還有一堆瓶罐,無人打理。我嘗試過幾次將簡易椅子摞起來夠,還是差了兩掌,讓爺爺奶奶拿下來,總是搪塞我,我發覺裏面一定是祕密,也不再提要求。我瞥見角落裏豎着的青龍偃月刀,那是爺爺做的,他比量着伊通河邊的關公像,他領我去的,走過祥林大路,走上長陽大橋,開春,伊通河已在腳下解凍,平緩地流,那是一座高聳的金黃色雕塑,四五十米高,在橋的那頭,關公衣冠楚楚,盔袍飄逸,拿着青龍刀,立在河邊,英氣糾糾,朝東邊望。隔着護欄,看向河道,向北的水流也映着金色龐大的刀影,延伸向兩沿凹凸不平的石塊。我爺爺看一眼刀,就在紙上多畫幾筆,隨後說,成了,回家吧。一週後,刀就做好了,刀把是拖布杆子改的,刀身是他裝修鴿棚所剩的鐵皮,他用鋸子裁剪整齊,又用易拉罐身做龍身,釘到刀身上,我慢慢揮舞起來,他和我奶奶拍手祝賀。我不知掃興地來了一句,當時要有我,我就能讓我爸不被壞人弄死。


趁他倆逛早市的半小時內,我舉着刀,使勁踮腳去揮打頂層櫃上的東西,一下子散落一地,我挨個翻開,看不懂佔大多數,我把生詞記下來,準備到時去查,比如銷戶,還比如火化,之前聽學校裏的人講過的。我又從沒字的看起,有徽章,照片,眼前的男人瘦削無比,在一架飛機前笑開了花,我感覺沒多大意思,心裏盤算着怎麼把這些東西放回去,又不留痕跡。我心跳得飛快,想不到辦法,窗簾自己搖曳,把我心揪起來。我搬來椅子,預備緩兵之計,先放到下面的第二格,再逐漸回挪,又駁斥了心中的其餘的傻念頭,比如等到自己長得再高一點再放回去吧,或者把這些東西直接扔掉吧,反正他們也從來不看一眼呢。我又把椅子放回去,感覺自己踢到了什麼,一低頭,是個小黑盒子。


我撿起來,拿在手裏,使勁扳開,眼前的東西似曾相識,我搖了兩下,可以確定,是牙。我小時候曾掉過的,被奶奶扔到了頂層多搭建的鴿棚上,她說牙是要這樣扔掉,後一顆纔會長得更快的。我把它拿在手裏,這牙顯然不是我的,不像我掉過的七個裏面的任何一個,它有點發暗,豎條的黑紋從底部長到中間,像幾根黑色的針,扎進這一塊白裏,我把它捏起來,放在指頭多的手上反覆揉搓,很有感覺,我剛出生就這樣揉我媽的奶頭了。我將它拿到陽光底下,那牙裏面晶瑩剔透的,蓄着金黃的光,那幾道黑線也不見了,慢慢這就是顆金牙了。我一激動,把它含進嘴裏,如果它長在我的牙牀上,現在我就能和別人耀武揚威了,我這麼想着,將刀拿起來,來回揮動。門鎖響了,我正興起,見鐵門的陰影正侵入我所站立的這片陽光時,我一口吞掉了嘴裏的東西。


慄欣說,你咋啥啥都記得那麼清楚。我沒說話,把地上的胸罩給她撿起來,我點着個火,拉開窗簾,晨光順打開的豁口流出來,澆到桌櫃成堆的文件袋上,有幾張恩愛新人的照片在裏面露出來,看過去,婚紗揚出一半,慄欣的眼睛眯成貓。這一夜我們半睡半醒,把我孤兒學校之前的歷史梳理了一遍,上個月同房的時候,我倆折騰到半夜,中途休息,互相點着煙,光着身子,看樓下經過的酒蒙子們在跟電線杆打架。我問她,你如果啥都不跟我說,我怎麼跟你交心。慄欣說,你想我跟你交心嗎。我說,就是不想不清不楚的,要麼好好處,要麼別扯犢子。慄欣臉貼到我胸脯上,說,你先說,完了我再跟你說。你記得啥說啥,我先了解了解你。我說,我是孤兒,我媽在國外,沒啥好了解的。她說,那就講講你爸媽。我沉默,吐了一口煙,說,你能愛聽嗎?我可啥都記得,乾淨的不乾淨的,多着呢。慄欣點點頭,她打了個哈欠,說,我沒跟你扯犢子,我跟你說了,你萬一不要我呢。我說,等我說了,你再決定要不要我吧。此刻,我走過去,捧着她被陽光沐浴的臉,幾顆痣淺淺地均勻在面部,像撒了巧克力脆,我說,睡醒沒?她衝着我呼了口氣。我撒開手,說,真臭。她說,沒你臭,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呢。我抻了個懶腰,也呼出一口氣,說,臭也是正常,我體內有我爸的牙。



第-1章 那是我的槍



槳聲馴服着夜空。這類情狀從前也有,但對一些人來說是第一次。


從波紋探望,沒人着急,橫斷的雨絲,半截身子趴伏黃木,冷得直抖,憑藉天賦的張力緊貼在黑暗中,擠在周圍的同類,都已在一瞬間碎成兩半,它們惴惴不安地降落,直至蒸發或落水。木船仍在行進,艙內沒有亮光,四下是湖縐似的靜寂,感到遠遠近近的霧氣,在摩擦、聚合,寒意汩汩地噴襲,水鬼在翻身,水面下有種強作的鎮定,淅瀝裏望不到岸,因而一切頓失邊界的制約,聲音沉下去,人的氣色和蜉蝣的祖輩混雜在一起,沉下去,越陷越深。斷絕後的一些氣味開始漫浮,像年深日久的香屑,銜着長袍般的秋日,湊出暮色的味道,這是人煙絕跡後的鏽味,像在某種必然重複的虛空間淬鍊,又在處女地水域上醞釀成熟,遮住可能透出的星亮,剝蝕影子的發生。如此便無從說帽檐間滲出的水露有幾大顆,青綠色制服下肌肉組織以什麼頻率顫抖,沒人言語,沒人咳嗽,當然也沒有人,一切像蒙塵的歷史,和已別的餘煙相似地層層疊疊,在不同的氣候上散作新灰,纏繞於新勾邊的艙椽,正逐漸消跡,船上漂浮的幾件空雨衣正互爲平仄地搖動着,裏襯緊繃,一種先衰的旺盛裹動軀幹,從前一段燃盡的菸頭渡到下一段。


這是哪?我不知道。醒來的時候,粘稠的水體包圍上來,一連串的氣泡從上面降臨,睜開眼,如同水底,卻感不到耳壓增高,黑色的原油狀的液體在底部晃動,一眼望過去,看不到頭,我奇怪沒有窒息的感覺,後腦發涼,本能地努勁向上遊。這裏渾濁得很,我的衣服溼漉漉貼在身上,帽子還在手裏,頂上的微光若隱若現,我託着皮鞋向下蹬,也好像沒有移動,忽而一扇陰影閃過,像片葉子,停在上頭,使勁游過去,終見氣色,陰影越來越大,真冷,我戰慄了一下,使勁向下揮臂,伸手去碰,我摸到了,粗糙又質地輕軟,那是一條木船。


每件船上的雨衣的帽子上有顆圓洞,鐵質的圓環楔上去,被差不多粗的麻繩穿過,綁到船頭,我披一件,準備划過去。甲板七零八落着半截的煙,一角放着火柴盒,我點着一支,算是有點亮,空氣清冷,周邊是陰森森的黑褐色的雲霧,視線所及之處,只有遠處有座塔樓,射出微弱的光線。既然槳擺在這,就得有人搖動它,我後腦突然疼了一下,向後一抹,一手的水,我戴上帽子,伸直雙腿,跟上面相比,水下好像更溫暖些,我只能搖快一點,讓身體各關節充分活動,身上也開始疼起來了,從胸脯到腹部,再蔓延到屁股和大腿,它們慢慢不聽使喚,我的槳慢了下來,記憶逐漸恢復了。此時的天色似曾相識,暗淡無光,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放下雙槳,閉上眼睛。


醒來之前,我正走在街上,新民大街,入夜車流稀疏,沿街日式方燈被圍上簡易笊籬,預備重新塗上黑漆,那天是我媳婦的頭七。我和父母燒完紙梯,我沒回家,蹬摩托往市裏跑,車停到伊通河邊,順主幹道走。媳婦死那天是去教堂的路上,和我方向相反,被發現的時候,身體橫在老井蓋上,後腦的血從鐵孔淌進去。我到現場,老徐不讓上前,往殯儀館送完才見着,臉比平常圓了不少,腦門上有幾道奇怪的褶子,看着生疏,已經不像她了。她家那邊哭天搶地,被教會的人攙扶着,這時候神父過來傅油,唸了一些話,幾個人一齊比劃着十字,共同唸經。我聽不懂,後來我媽讓我看那段話,說不信教的念念,也有好處,我就看過去——粵溯當時,受爾誨者,五千餘人,隨至曠野,飢餓難堪。爾以全能、俱令飽飫。又因孀婦惟生一子,病亡悲慟。爾心惻然,命子復活,以還其母。依然讀不明白,我說,媽,我沒那腦子,現在亂,幹我們這行都危險,找上她了,估計也得有我,你加點小心。我媽信教,是受我媳婦影響,平常愛往教會去。我倆分居以來,不再有那方面生活,她們和天主親密不少。出完殯,火化結束,忙活到晚上,我回到我屋,心裏空落落的,盯着她燭臺後面的照片,好像三年前相親以來,沒怎麼正眼瞅過她。她越過那層薄薄的玻璃看着我,眼睛裏像有話,我擦了一下,眼光更亮了,我知道,她是委屈的。


兇手圈定在刨錛黨以外,副局長強審了一個幫他們踩點的雪糕小販,說這是另有計劃的報復,半個月前的燃氣爆炸,本來要弄死一個在那執勤的交警的,結果那天有人結婚,交警離崗倆小時去隨禮,逃過一劫。這回刀揮到市刑警隊頭上,屬於對前幾日速審的回應。我們一合計,是一個月前的一起販毒案,羣衆舉報,刑警隊出一個小隊,和緝毒處打配合。我當時過去,負責堵門,最後警車一堵,沒一個跑的,銬到的年齡都不大,二十六七,很快和倆刨錛的送到刑場。印象中其中一個人看了我一眼,惡狠狠地說,警察有沒有殺錯人的時候。我說,別磨嘰了,這就是命,萬紫千紅的命。他也不說話,被押上車前大喊,你也有命!誰他媽都有命!


局裏領導過來囑咐我,小周,這幾天別幹了,等家裏事緩一緩,去看守所盯兩天,閒一閒。我說,領導,不用,咋的把那羣販毒的弄死,給媳婦個說法。他說,他們知道咱們的反應,如果調整,正中下懷,現在你反而該不管不顧。我跟局長請示了,現在你們日常配槍,半月一上報,必要的時候,保護好自己。我點點頭,沒想到這個“必要”提早許多,我從新民大街拐進西二胡同,影子在面前拉長晃悠,不一會兒,腳步聲亂起來了,看向我的前影,頭旁邊還有頭,他舉起傢伙,副局推測得對,到底不是專幹的,落手慢了一拍,或判斷錯距離,存了一步,我轉頭側踢,那人剛要上前支巴,我掏槍便射,打在衚衕側邊的磚堆裏,第二槍又打到斜上方的電線杆上,我虎口震得劇痛,再要瞄準,那人已飛騎牆頭,影子閃進黑暗中。


我警惕着往前走,兩側是老舊的紅磚牆,細影閃閃,除了蚊蟲,風也不耐煩地吹着,酸菜缸在道兩旁擺着,另一側幾架自行車七扭八歪,被上了鏈鎖。這條老胡同直通桃源路,前一天,我揹着沒登梯的媳婦去了那邊,做了很久沒做的事,我說不清楚心裏想啥,就是一股勁,憋了半天,終於撒出去了,我和她生不出來,慢慢也不想那事了,碰她都有點牴觸,現在我過去探望那個女的,希望她會是我未來孩子的母親,髒我不怕,心不髒就好,想到這,我單手持槍,槍口向下,疾步向前,快到的時候,遇見個岔路,去伊通河邊的,我想了想,繞過去,想上小賣店買點康樂果給她,剛踅進衚衕,沒幾步,陰影跳到身前,沒等看清,後腦一涼,身體發沉,眼前驟黑,不自覺地躺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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