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中國人更懂中國菜,這個英國人回來了

扶霞。(圖/由被訪者提供)


跨越千萬裏的距離,來到東方的街巷間,透過飲食這扇窗口,凝視中國人的煙火日常。這,就是扶霞這位“最懂中國菜的英國人”三十年來所做的。



✎作者 | 蘇煒
✎編輯 | 譚山山 

許多人對扶霞的第一印象,來自那張多年前的照片。
 
照片裏,這位年輕的英國姑娘在成都街頭流連。街邊,一位嬢嬢(四川方言,指阿姨)用兩張凳子拼成飯桌,正在用餐。扶霞俯下身,靠近這張中國人最常見的餐桌,與坐在竹椅上的嬢嬢談論食物。
 
照片定格下的瞬間作爲縮影,折射着扶霞三十年來的熱愛所在:跨越千萬裏的距離,來到東方的街巷間,透過飲食這扇窗口,凝視中國人的煙火日常。

《魚翅與花椒》
[英]扶霞·鄧洛普 著,何雨珈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7

1994年,這位在劍橋大學讀書的英國姑娘,申請到了英國文化委員會的中國獎學金,成爲四川大學首批留學生的一員。正如後來她在書中所回顧的:“填着表格上那一欄欄的項目,編着堂而皇之的理由時,我心裏想的是魚香茄子、豆瓣醬紅燒魚、火爆腰花和花椒的香味……”
 
從此,扶霞一頭扎進成都的酒樓食肆之間,她不僅愛上了由回鍋肉、辣子雞、火鍋組成的川菜世界,還親身到烹飪學校學習廚藝。
 
後來,這段關於川菜的經歷被扶霞寫成了《魚翅與花椒》,封面就是那張她在街頭望向餐桌的照片。其中文版2018年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後,風靡至今,扶霞也因此有了“最懂中國菜的英國人”稱號。
 
不過,對於她自己來說,比是不是“最懂”更加重要的,是能夠保持行走,保持書寫,保持對中國美食的品嚐與體悟。
 
今年5月,扶霞的新書《君幸食》出版,它記錄了她對於食物更廣泛的觀察、更深入的思考。在盛夏的上海,《新週刊》對她進行了專訪,談了談這本書,也談了談她最近喫過的好菜。


《君幸食》
[英]扶霞·鄧洛普 著,何雨珈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24-5


比中國人更懂中國菜,
她看到了什麼?

和之前的《魚翅與花椒》等作品相比,新書《君幸食》在氣質上有着明顯的不同。
 
它不僅僅是菜餚、經歷和感受的集合,而且還具備了洞察幽微、考據古今的學術氣——當然,閱讀《君幸食》絕不因此而晦澀枯燥,相反,順着竈火、天地、庖廚、餐桌四個章節讀下去,我們可以跟隨扶霞的視角,在食物的歷史和當下、微觀與宏觀之間不斷切換,對中餐的食材、技藝乃至哲學,有更加全面的認知。
 
以書中“白米飯”一節爲例,扶霞從中國人最常見的大米說起,但又遠不止於此:其中有對清朝詩人袁枚論述的引用——“飯者,百味之本”;有對中國人的餐桌習俗觀察——“沒有配飯喫的食物,只能說是小喫,不能算正餐”;還有對大米崛起,其他穀物衰落的歷史回顧——“小米則繼續在偏遠地區少量種植,是水稻和小麥的‘窮親戚’”;甚至對於今時今日,中國人喫主食的新偏好,也有涉及——“注重健康的人們逐漸改變對白米飯的單一依賴,在日常的飯食中更多地加入所謂的‘粗糧’……這樣的背景之下,一些精明的農人開始利用互聯網向中產階級推廣小米。”

唐墓壁畫《宴飲圖》。(圖/Wikimedia Commons)


《君幸食》簡體中文版譯者何雨珈在譯後記中,讚美了扶霞的這種全面:“她從這道菜的味型、配料、擺盤等各種表象開始,生髮到相關的歷史、典籍、研究、專著:遠古賢哲說過什麼,近代學者講了些啥,又爲此採訪國稅……昨天今天明天,上下五千年。”


因此,何雨珈得出結論:談及中餐的扶霞,就是個中國人,還是個知識廣博、無所不知的中國人。


“滑稽的是,相比之下,我甚至不太懂英國菜的歷史和文化。有時候中國朋友問我英國菜,我只好說沒辦法回答。” 談及對英國菜的無知和對中餐的精通,扶霞攤攤手,神情有點無奈,又有點得意。


在《君幸食》裏,扶霞沿着歷史和地理這兩條線索行走。在歷史層面,她細細地考察每道菜、每樣食材的前世今生,不光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在地理層面,她的視線從西南的麻辣鮮香,轉向更廣闊的中餐世界,從涮羊肉到魚生,從刀削麪到羅宋湯,熱氣騰騰,包羅萬千。當然,更多時候,歷史和地理對食物的塑造無法分割,一道菜往往既由土地風物造就,也有歷史的沉澱。


扶霞在湖南農村做麻婆豆腐。(圖/由被訪者提供)


用“君幸食”作書名,來源於一件馬王堆漢墓出土的食器,食盤內的紋路間,用硃筆寫着這三個字。食物得之於天地,經由烹飪而成爲美食,享用者何其有幸——這份來自兩千年前,面對美食的感懷、優雅和熱忱,與扶霞在紙頁間備下的這桌菜餚互相映照,無比貼切。


向着東方的餐桌,一望三十年,寫完《君幸食》的扶霞,走到了中餐的深處、走到了中國人生活的深處,那可能是許多喫着中餐長大的人都未曾抵達的地方。


 循着風味,往返中國與世界

在《君幸食》的開篇,扶霞回憶了自己和中餐的最早接觸:那是一種叫做“糖醋肉球”的食物,在20世紀70年代的英國風靡一時。軟嫩的豬肉被面粉包裹着,炸得酥脆,配上酸甜的糖醋醬,足以讓年幼的扶霞和妹妹興奮期待。
 
以糖醋肉球爲代表,當時英國人還能喫到一系列似是而非的中國菜,包括蝦仁雜碎、罐頭筍炒雞丁、豆芽炒麪等。醬油和蔥姜的氣息,隱隱透露出這些菜品的中國血統,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它們都和“正宗”不沾邊。

倫敦唐人街。(圖/Wikimedia Commons)


從“糖醋肉球”們出發,接着是粵菜、福建菜,這是很多西方人接觸中餐的順序,而扶霞更進一步,以川菜爲起點,溯流而上,尋找中餐的地理脈絡和歷史源頭。尤爲珍貴的是,在這三十年的風味遊歷中,扶霞始終保持着一種內部和外部兼備的視角——她既是一名中餐愛好者、一個川菜廚師、一個走遍中國的美食作家,也是一個研究者、一個帶着世界性評價中國食物的觀察家。
 
於是,在很多時候,扶霞對於中餐的理解,甚至比不少生於斯長於斯的國人更加立體、全面。比如,對於在不同菜系之間的切換,她就懷着格外開放的嘗試心態。
 
循着風味的線索,在中國與世界之間往返,這些年,扶霞見證了國外中餐的變化,也見證了中餐自身的流變。
 
“我開始寫中國美食,大概是在25年前,那時候倫敦都沒有什麼真正的川菜。現在基本每一個城市都有了川菜館,還有一些蘭州麪館、東北菜,有留學生帶去了重慶小面、西安小喫,海底撈更是到處都是。特別是川菜,在國外特別受歡迎。”更多樣的中餐的出現,使得西方人對中餐的理解更完整,扶霞覺得,“好的變化正在發生”。

扶霞回英國後做的峨眉豆腐腦。(圖/由被訪者提供)


而在中國,關於食物的種種元素,也在不斷疊加、重組,衍生出新的風味。在《君幸食》裏,扶霞寫到一個細節:一位湖南朋友在祭奠祖先的時候,準備了幾道正宗的傳統菜餚,又在這些菜旁邊,擺上了一瓶可口可樂。中國人生活中堅固的傳統,和不斷湧入的新鮮滋味在餐桌上相逢,和諧共存——類似的細節,在《君幸食》中,在扶霞的觀察裏,還有許多。
 
當然,時光流轉中,扶霞自己的口味也悄悄發生變化。曾有一個作家朋友對她說,只愛川菜,還算不上真正的美食家,等年齡和經驗漸漸增長,她一定更能欣賞清淡的菜餚。
 
“年輕的時候,喜歡刺激的、好玩的食物,年齡大了之後,更喜歡養生的、舒服的食物。我肯定還是特別喜歡麻辣,但現在也喜歡喫清炒蔬菜。所以,不用擔心重油重鹽的年輕人會忘掉中餐的豐富,中國人骨子裏關於安靜飲食的那一部分DNA,遲早會醒過來的。
 
採訪的最後,扶霞向我們展示了一張照片,照片裏滿滿一桌中國菜,是她在倫敦家中的傑作。其中有清爽的菜羹,有辛辣的川湘菜,有油燜大蝦、熗藕片、熗黃瓜,還有一碗米飯,安安靜靜地擺在邊上。

“我在倫敦請客,就做中國菜,兩年前被封在家裏的時候,我還自己做了一桌年夜飯。可惜在國外的中國超市裏,買不到馬蘭頭。”她用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放大圖片,講述着其中每一道菜,說起倫敦買不到一些時令食材,語氣裏充滿遺憾。

扶霞做的中國菜。(圖/由被訪者提供)



“這三十年,我一直在喫,
也一直在思考”

《新週刊》在《君幸食》中,你引用了一句中國隨處可見的諺語,“民以食爲天”。對於中國人而言,喫是頭等大事,它幾乎與一切的生活細節息息相關。經過三十年的體驗、研究,你對於中餐有怎樣的理解?這種理解有怎樣的變化和深入過程?
 
扶霞這三十年,我一直在喫(笑),也一直在思考。從最初的學習川菜,到寫《君幸食》,更深入一些中餐的基本問題,更本質、更系統地去了解它。在這個過程中,我自己的口味也完全被中國菜搭建了。

中國漫長的歷史和廣大的地理空間,甚至龐大的餐飲市場,都造就了這種豐富性。直到現在,我還在每天發現中餐裏的新東西,它們不斷超越我的期望。 

《新週刊》《君幸食》涉及了很多截然不同的菜餚,比如有清爽的蓴菜羹,也有高碳水的北方刀削麪,還有辛辣的川湘菜。你是怎樣沉浸在不同的飲食哲學下,接納風格迥異的各種中國菜的?

扶霞我最開始瞭解中國的烹飪技術,是在四川。對一個西方人來說,那種刺激的味道是很有吸引力的。這幾年,我漸漸通過江南的菜系,去更全面地認識中國文化。醃篤鮮、炒年糕、泥螺、清炒竹筍,等等,還有淮揚菜。不同菜系之間的差異,恰恰給了我源源不斷的學習動力。一輩子只研究一種菜系、只喫一種菜系,那太無聊了。
 
還有一點我要說的是,比如四川的家常菜和江南的家常菜之間,差異並沒有那麼大,商業餐飲往往放大差異,但在更本質的層面,菜系之間,還有屬於食物、屬於中餐的共性。

扶霞早年所做的川菜筆記。(圖/由被訪者提供)


《新週刊》:關於中國菜系的地域性,近年來似乎正在削弱,大家喫的東西越來越相似,你怎麼看待這種地域性的模糊傾向?它可以被視作一種進步,還是需要引起擔憂?
 
扶霞這背後有一些全世界的人正在共同面臨的問題,比如,大部分人所擔心的,不是營養太少,而是營養太多。在中國飲食傳統中,米飯、麪條、饅頭很重要,但是這種重要性在最近十年間迅速降低了。在歐洲也一樣,英國女孩子也會有意地少喫一點麪包塗黃油。但我還是不太能想象中國人在未來放棄自己的飲食傳統,我想有些東西會被保留下去,比如中餐中環保的元素、養生的元素。
 
《新週刊》最後,請分享一家你最近喫到的好餐館,以及一次愉快的就餐經歷吧。就像你在書中描寫元陽梯田的例子一樣,那些曾經讓你驚豔的“中國瞬間”。
 
扶霞兩個星期之前,我回到上海的一家老飯館,多年前我曾在那裏喫飯。讓我驚訝的是,它的味道這麼多年都沒有變,還是很好,那些菜一端上桌,就把我拉回多年前的時光裏了。味道是有記憶的。

扶霞曾在四川省高級烹飪學校學廚。(圖/由被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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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蘇煒
編輯 | 譚山山
校對 |無姜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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