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在的華爾街,沒有不敵視特朗普的人了。”」
特約作者|劉一鳴
編輯|劉旌
Part01
Rob:一個重要的時刻是4月2日。那天下午特朗普先說,要對所有國家加10%的關稅,那會兒市場反而上漲了兩個點。因為很多人認為這是在預期之內。
但幾分鐘後,特朗普就拿出了他那個巨型的表格,說還要對不同國家徵收不同級別的關稅。這個時候市場才立刻崩潰了,大家發現川普竟然要來真的。
現在美股市場80%的成交量是由機器完成的,算法會提前設好一些策略:比如如果川普宣佈的關稅在15%以內,就可以買入;如果超過15%就賣,當然實際的策略肯定要複雜很多。機器的自動化交易速度很快,所以一旦市場崩潰,非常迅速。
「暗湧」:但華爾街那些聰明的腦袋們,為什麼會對“特朗普那個巨大的表格”毫無預判?我記得特朗普剛剛勝選的時候,“Trump trade”這個詞非常流行,但僅僅2個月就變成了“Trump put”。
Rob:華爾街主流的想法——也包括我自己,之前都沒有預料到對等關稅的“程度”。主流想法是覺得特朗普第二次上臺,會延續他第一任期“雷聲大雨點小”的表現。
大家應該記得,特朗普在2016年擊敗克林頓時,華爾街當時非常恐慌,因為特朗普在競選時說了很多瘋狂的想法,整個商業界和華爾街都非常怕他。但後來大家也都知道了——他那些瘋狂的想法,99%都沒有實現,反而那四年形成了對商業界非常友好的大環境。
「暗湧」:所以這也是一種市場的慣性,但沒想到劇本真的變了。
Rob:至少在4月2日他把那個巨型表格拿出來之前,這個“雷聲大雨點小”的劇本都還在繼續。
2月的時候特朗普也嚇過市場一次,他說要對加拿大和墨西哥徵稅,當時美股也開始暴跌。但僅僅過了一天,特朗普又發文說,他跟加拿大通過電話,又不搞他們了。過了幾個小時他又說,跟墨西哥也通了電話,也不搞墨西哥了。大家抄底的抄底,回彈的回彈,都覺得特朗普2.0也不過如此。
但後來他拿了那個巨大的表格出來,市場開始真的崩了,大家發現劇本竟然變了,完全超出了預期。
Rob:雖然大家都叫對沖基金,但其實做的事情可能完全不一樣。華爾街有專門做宏觀的對沖基金,比如專門交易各種不同的貨幣。有專門做股票的對沖基金,比如我們就是。還有不做股票,專門做債券的對沖基金。我只說股票的這部分。
對於股票型對沖基金來說,其實現在沒有特別好的選擇,因為特朗普可能今天說東,明天就又說西。現在很多基金,在經歷了3月和4月初的動盪之後,基本上變成了比較低的槓桿、零淨持倉的狀態。
這個“零淨持倉”也稱為“中性持倉”,它是指你看多的倉位減去看空的倉位,基本上等於零。這是一個非常保守的態度,不管特朗普的政策往哪個方向走,市場是大漲還是大跌,僅僅是保持一個淨持倉,這個月就先走平。除非你有把握去判斷方向,不然把淨持倉降到最低,可能是一個比較好的選擇。
當然,對於做宏觀的對沖基金來說,現在很熱門的一個交易就是做空美元,因為特朗普做的這些事情,對美元是一個重大利空,這時候做空美元很明顯有利可圖。
「暗湧」:哪些人虧了錢?
Rob:最明顯的就是量化基金,我聽說不少量化基金都有損失。
雖然量化基金們都拿著各種高科技設備,去盯特朗普自己的那個Truth Social,和他的X賬號,但特朗普翻臉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這種來回顛倒,導致量化策略很難跟上特朗普翻臉的速度。
量化基金一般都需要加很高的槓桿,加槓桿的問題是,即便十天後最終證明你的判斷是對的,但可能在第3天特朗普反覆再反覆的過程中就爆倉了,根本活不到證明最終判斷正確的時候。
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交易英偉達的量化基金。當AI抓取到新聞說,黃仁勳和特朗普吃了飯,AI判斷說這頓飯沒有意義,特朗普還是會禁掉H20,所以我們要去做空英偉達。但在禁掉H20的新聞放出來之前,如果市場覺得這個事情在吃飯的時候談好了,大家先買一把,結果漲了一波,那如果你加了很高槓杆的話,這時候就直接爆倉了——雖然最終H20的限售令還是發佈了。
虧錢的另外一大部分,就是純粹做多的Long-only共同基金,或者說某些基金的風險敞口比較高,做多的遠遠高過於它做空的。
「暗湧」:那些當年給特朗普投票的華爾街人,是不是腸子都悔青了?
Rob:如果說真實的想法,我覺得現在華爾街,沒有不敵視特朗普的人了——不管去年有沒有給他投票、有沒有給他捐助過的人。最近我也跟很多華爾街各個基金的人吃飯,我幾乎沒有遇到現在還大力支持特朗普的人。
「暗湧」:後來特朗普宣佈90天的關稅暫緩,這和華爾街的關係有多大?有報道稱,前對沖基金經理、美國財長貝森特現在壓力很大,他需要平衡特朗普這些激進政策和金融力量之間的矛盾。
Rob:貝森特以前在我們學校是教過書的,他自己以前也在索羅斯的基金工作過,與華爾街的淵源很深。
我有確切的信源說,至少在第一輪關稅政策起草時,就是4月2日推出的這個關稅,貝森特沒有作為核心班底參與。這個關稅基本上是特朗普和史蒂芬·米勒、彼得·納瓦羅三個人定的,貝森特大概率根本就沒有參與這個討論。
最終是特朗普告訴貝森特一個結果,然後讓貝森特用他在華爾街的關係,去跟華爾街溝通,撫慰他們的情緒,但決定權沒有在他那裡。當然這是4月2日之前的情況,後來市場陷入劇烈動盪,現在貝森特的話語權是否變多了?我覺得很有這個可能。
「暗湧」:那你們呢?在這過程中你們的震撼感有多強烈?
Rob:現在這個關稅戰的局面,絕對是超出了我的預期。貿易戰大家都是有心理預期的,但確實大家沒有想到特朗普會把歐洲、日本、加拿大等等都敵視起來。
不過要看跌幅的話,現在與歷史上真正的大危機來說還不算什麼。如果你經歷過2008年金融危機,你現在就不會有任何焦慮。就像才上陣打仗的新兵,一上戰場很焦慮,但如果你穿過週期,是已經十年的老兵,哪裡會焦慮。
誰會被買入,誰會被拋棄?
「暗湧」:最近你做了很多公司調研,結果如何?面對這種宏觀動盪,哪些公司會最先被基金經理們拋售?
Rob:負面影響首當其衝的,我分成兩類:
第一類是直接受關稅影響的,比如跟家居日常用品相關的衣服、鞋包、玩具,這些基本上都是在亞洲生產的,首當其衝的基本上是這些消費品牌的公司。當然如果未來關稅政策往回走,他們也會反彈的很厲害。
第二類是間接受影響的是旅遊相關的,比如酒店、主題樂園、航空公司等等,因為需求端會下滑的很快。從特朗普現在搞了一個月關稅衝突,從外國來美國旅遊的人數,已經下滑了50%了。雖然現在美國人自己出去玩兒,或者在美國國內的出行,受到的影響還沒有體現,但如果貿易戰繼續打一年,那顯然美國經濟會受到影響。那未來所有受經濟敏感性比較高的行業,比如房地產、可選消費、旅遊、電影院、主題公園、賭場等等,都會有影響。
「暗湧」:谷歌最近的大跌,似乎也有一點被誤傷。因為市場開始擔心,歐盟如果對美國反制的話,因為在特朗普那個粗糙的關稅計算公式裡,並沒有把這種服務性收入,或者說虛擬經濟所帶來的收入算在裡面,但歐盟每年為此花了很多錢,所以歐盟很可能會對這些科技公司下手。
Rob:對,這種對科技公司的側面傷害,有兩方面,一方面就是歐盟要反制的話,對美國的科技公司不僅僅是谷歌,還有Meta、亞馬遜、微軟等等,歐盟隨時可以拿這些公司開刀,這是歐盟的一大武器。另一方面在於谷歌、Meta本身的業務,他們絕大部分收入來自於廣告,而我們知道,廣告收入在一個國家經濟下滑的時候,敏感性是非常高的。
最近剛剛發生的,全球第二大廣告傳播集團Omnicom(宏盟集團),它是Google、Meta這些平臺的一個重要廣告代理商,剛剛在財報電話會上說,雖然還沒有看到廣告主削減開支,但是他們覺得如果特朗普要繼續這麼搞的話,客戶是必然會削減開支的,所以他們把對下一季度的業績指引調低了,這也導致Google、Meta在跌。
「暗湧」:我們聊了很多受關稅問題負面影響的公司,那有沒有反而受益於此的公司或行業?
Rob:受益的公司核心在於,關稅衝突導致了漲價,但公司可以把成本推到下游。
比如我們長期持有一家企業叫AutoZone。這家公司是在美國賣汽車售後配件的兩大巨頭之一,而且還在持續的整合美國市場。為什麼說關稅衝突對它有益呢?是因為關稅衝突把汽車的價格抬高了,以前你要買一輛車需要3萬美元,但現在關稅可能就加了1萬美元。那很多消費者乾脆就先不買了,等到什麼時候關稅衝突結束了,回到3萬的時候再買。
但消費者現在不買新車的話,只有開舊車,舊車開的時間越長,各種維修問題就越多。那對於一個專門賣汽車售後配件的公司來說,這就成為了利好,什麼發動機、火花塞、剎車片、機油等等,都需要更多。
「暗湧」:資金端呢?是否一些資金選擇離開美國,更多投向其他地區?
Rob:對,就拿歐洲來說,過去十年大家基本上沒有配置,對中國和日本的配置比歐洲要多。但最近歐洲很多股票都走出了獨立行情——比如說歐洲的防務股,今年已經漲了一大波。
歐洲還有一些優質企業在這一輪關稅衝突中被“錯殺”了,比如在汽車半導體領域,德國有一家公司叫Infineon,這家公司深度參與了中國新能源汽車產業鏈,是小米的獨家供應商,也是比亞迪的重要供應商。
這家公司的產能分佈在全球,在美國有15%的本土產能,而在美國的銷售只有12%,所以它在美國本土的產能,完全可以覆蓋美國的銷售,關稅衝擊就比較小,當地供應當地就好了,這類公司也是不錯的。
再比如我們持有的另外一家公司 Mercardo Libre,是拉美最大的電商公司。它是一個純粹本地業務,跟美國市場,以及貿易戰都沒有什麼直接關係,所以四月份美國市場大跌的情況下,它反而還漲了。
這不是金融危機,
這是人造危機
「暗湧」:現在中美雙方的關稅都已經加到了125%,美國如果加上芬太尼的那20%,是145%,這種關稅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據你所訪談的企業家們,他們都怎麼看?
Rob:現在大家普遍認為,這種關稅數字,已經基本上等於貿易禁運了。我最近一直在到處出差,就是想弄清楚企業家們都怎麼看。
比如我最近密集調研了一批鞋服類公司的上游(類似耐克、阿迪達斯、Lululemon這樣的公司的供應鏈),對於一雙鞋來說,假設關稅只是加了10-15%,而一雙銷售價在140美金的鞋,成本在35-40美金,那對於公司來說就是增加了3-5元的總成本。在這種情況下,會按照生產商消化1/ 4,品牌商消化1/ 4,剩下的部分由渠道來消化,轉嫁到消費者。所以最終消費者在買這雙鞋的時候,只增加了不到兩元成本。雖然最終會對品牌和供應鏈的毛利率有影響,但是對每雙鞋他們能掙到的絕對毛利數額,是可以100%消化掉影響的。
但現在加了125%的關稅,那成本就會變成70-90元。這時候企業就不考慮誰來消化成本的問題了——因為這個鞋就不要賣了。如果把這個成本轉嫁給消費者的話,銷量會直接下滑50%以上。
很多東南亞的企業家,都在這90天的關稅暫緩中觀望,走一步看一步。一種普遍的預測是,90天之後,最終除中國以外,可能其他國家變成新加10%-20%,雖然毛利率肯定會受影響,但大家都可以繼續過日子。
「暗湧」:這裡還有一個關鍵問題:國際貿易早就已經實現“中間品”佔主導(即將零部件或半成品,先從一個國家進口到另一個國家加工/組裝,再出口到第三個國家),應該怎麼去定義一個東西是在哪裡生產的?
Rob:這裡面其實充滿了漏洞。比如說在半導體領域,美國說要去定義美國含量要大於20%,就可以豁免關稅,但是你怎麼去定義這個所謂的美國含量?現在特朗普政府也沒有給出很明確的判斷,美國海關也一樣不知道怎麼執行。這些都是未來重要的談判點。
再比如在鞋服領域,現在已經有一種方式,以前可能是純轉口貿易,鞋在中國生產好,然後運去越南,換一個標牌就作為“made in Vietnam”發美國了。現在這麼簡單的路徑已經走不通了,但是你還可以把一些複雜的工序:在中國做好,把剩下的一些簡單工序拿去越南做,再貼牌成為“made in Vietnam”,就可以發美國了。
這個漏洞如果特朗普想堵,倒也能堵,但需要付出很高昂的執行成本,因為你需要制定非常細節的規則,監管方面也很難去盯著。如果樂觀一點,接下來就看各方怎麼去談判了。
「暗湧」:關稅也會對美國的消費產生負面影響,有悲觀觀點說,關稅會從一個事件性的衝擊,逐漸導致美國進入結構性熊市。特別是馬上要進入一季度財報季,公司都需要給出對二季度的指引,如果都很差的話,會導致新一輪大跌,你覺得呢?
Rob:我覺得關鍵在於,關稅政策是否會回來。如果特朗普像這段時間這樣一意孤行的話,那必然對美國經濟是一個重大打擊。
很多機構也做過測算,大概美國的實際關稅率提高1%,會導致通脹上升0.1%,造成美國經濟0.05%-0.1%的負面影響。美國現在實際徵收的平均關稅,大概不到3%,那假設未來平均關稅變成10%,要新增加7%。7%對通脹的影響,那就是0.7%,對GDP的影響,大概就是負的0.35%- 0.7%。
但如果特朗普一意孤行,對全世界加25%,這樣的話對GDP的負面影響就在1%-1.5%,對於通脹可能就有接近2%的影響,這就是一個比較大的影響。美國經濟就會有崩盤的危險,股市自然不會好。
「暗湧」:這和歷史上的幾次金融危機有什麼可比性?
Rob:目前所謂的衰退風險,是一個純粹人為造成的,跟經濟週期沒什麼關係,這不像2008年金融危機那樣——那是一個結構性風險。
但今天的美國經濟,從經濟結構的角度來說,沒有什麼大問題,大家說美國負債很高,政府欠了很多錢,但其實比美國政府欠錢多的國家有很多,比如日本政府的債務就比美國多很多,歐洲絕大多數國家,也都是比美國要高的。但現在很多人卻把日本,作為一個避險的選擇。
在不確定的年代裡,
如何找到確定活法?
「暗湧」:橡樹資本的霍華德·馬克斯最近發表了投資備忘錄說,市場進入了“無人知曉”之境,沒有人能預測未來。如果我們從歷史中去學習的話,有什麼可以借鑑的經驗?
Rob:我覺得最重要的就是提防槓桿的風險。就像巴菲特曾經說過的,每個十年,都有無數人的收益超過他,但是在六七十年之後回看,那些在每個十年比他做得好的人,都不見了。為什麼?因為巴菲特不用槓桿,永遠不存在爆倉的風險,不管有什麼黑天鵝的事情發生(金融危機、經濟衰退、疫情、貿易戰、戰爭、貨幣貶值等等)。
很多通過槓桿帶來收益率很高的基金,可以在3-5年,甚至十年都做得很好,但一旦來一次大的波動——而這種事件往往是沒有人可以提前預判的,所有用槓桿的人就都崩盤了。
比如更早一點的LTCM(長期資本管理公司),幾位創始人都是諾貝爾獎得主,有4-5年時間實現了年化40多個點,非常厲害。但是最終在1998年俄羅斯金融危機中倒下了,也是因為加了很高的槓桿。俄羅斯這個事情,不光是LTCM沒有預料到,索羅斯也沒有預料到,全世界都沒有預料到。
再比如2021年爆倉的比爾·黃,他從老虎基金出來之後,創立了Archegos Capital Management,他曾經在輝煌的時候,從自己一個2億美金的Family office,做到350億,這是翻了幾百倍啊。這無疑很厲害,但你也可能在一夜之間,就從350億變成0,因為他用的槓桿很高。而巴菲特那幾年,基本上只是跟指數走平。
但是最終,巴菲特活下來了,比爾·黃爆倉了。
「暗湧」:所以穩健永遠都是金融行業的不二法門。
Rob:想睡好覺,就不要追求通過高槓杆,來獲得不可持續的高回報,它隱含著高風險,但求一個永遠沒有爆倉風險的細水長流。
「暗湧」:這輪關稅博弈不斷升級,北京和紐約還有12小時的時差,華爾街的人能睡好覺嗎?
Rob:要說市場動盪的話,其實現在還遠遠比不上2008年金融危機那會兒,也比不上2015年人民幣貶值帶來的全球資本市場動盪,甚至也比不上疫情當時造成的四次美股熔斷。如果你經歷過這三次動盪,現在你就會很淡定。
就拿2008年來說,當年比現在要恐慌多了,當年2008年春天的時候,從貝爾斯登爆掉,到後來被摩根大通買下來,市場就已經開始巨幅波動了,並且之後持續了整整一年時間的大跌,那時候大家真的覺得全球經濟都要完蛋了。而且當時摩根士丹利和高盛,就真的差一點就倒閉了,那個時候才是真正的恐慌吧,現在還遠遠沒有到達那個級別。
今天只是大家覺得,才過了不到兩個月,就已經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在心理體驗上很劇烈。
「暗湧」:是的,現在標普如果算下來,其實也就據高點跌了15%,這個跌幅應該還沒有體現一些長期風險?
Rob:如果美國真的進入衰退的話,下跌幅度將遠遠不止。並且這還是從估值比較高的時候開始跌的,現在市場並沒有Price in美國今年會有經濟衰退的風險,如果真發生了,那現在是遠遠沒有跌到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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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 的 流 向 , 人 的 沉 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