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才是英雄?

胡友平(1969-2024)
如果你想辨別周圍人的價值觀,現在有一個最簡便的方式——問對方,在蘇州日本人學校事件中,認爲行兇者周某某和阻止行兇的胡友平,誰纔是英雄?
因爲這一事件,國內的輿論場已經再一次撕裂,在胡友平傷重不治後達到頂點。一撥人歡呼那位試圖刺殺日本人母子的行兇者是“英雄”,做了自己敢想不敢做的事;另一撥人則痛斥兇手是“義和團”,這種暴力和恐怖主義絕不值得推崇,胡友平身上所體現出來的勇氣和善良,纔是當之無愧的英雄品格。
當然,在前者眼裏,胡友平不是“英雄”,而是“糊塗蛋”、“間諜”乃至“漢奸”,要嚴查,網上鋪天蓋地的都是這類謾罵和質疑:
“爲什麼要救日本人?”
“還不如救條狗。”
“要救,也是救好人,爲什麼偏偏救的是你的大仇人?”
“屍體遷回日本吧。”
“爲了日本人不值得啊!”
對這些人來說,身份即是一切,同樣是殺人,被殺者的身份不同,可以有截然不同的反應。儘管來華的日本人,其實正是對中國較爲親近、友善的那一羣日本人,但在這些好戰者眼裏統統沒有分別,只要貼上“日本人”這個標籤,那就可以任意對待之,哪怕是殺戮。
此前不久,在吉林市發生的一起刺傷四個美國外教的事件後,也有不少人歡呼行兇者是“英雄”。問題就在這裏:一個持刀暴力對待無辜者的行兇者,爲什麼會被視爲“英雄”?這究竟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價值觀?
可想而知,如果行兇者刺傷的不是外國人,而是普通的國人、婦孺,那會遭到普遍的譴責,但在排外的仇恨意識下,同樣的行爲就被合理化了。然而,問題還不止如此,因爲這種對暴力的肯定,深植於我們社會的文化基底之中。
王學泰在研究中國遊民社會後指出,中國人津津樂道的“江湖”其實就是一個遊民活躍、非法暴力氾濫的地方,很多所謂“英雄”都具有反社會人格,推崇以武力解決爭端,不惜使用最殘暴酷烈的手段,所謂“以殺人爲好漢”。
夏志清在《中國古典小說導論》中談到水滸英雄:“對初讀這部小說的讀者來說,這些動輒實行暴力的英雄有時候幾乎同歹徒難以區分。但好漢畢竟同歹徒是涇渭分明的。因爲歹徒不遵行好漢信條。”
那麼這些“好漢信條”是什麼呢?往往是指名譽、信用、忠義、孝道,他們有一套自己的是非觀,喜歡“替天行道”,把自己看作是道義的執行者,尤其如果感到自己或其親友蒙受冤屈,必須伸張正義,“該出手時就出手”,絕不會老老實實遵紀守法。也因此,他們幾乎必然把自己看作是正義的一方,有權以殘酷的手段對待異己
不止如此,要當英雄好漢,必要時得不動感情乃至泯滅人性。《新編全相說唱足本花關索出身傳》裏,有這樣一個情節:劉關張桃園三結義,爲了“幹大事”沒有牽掛也絕了退路,相互殺光對方家小。連自己和結拜兄弟的家眷都能不當回事,那就別提什麼“不能濫殺無辜/婦孺”了,因爲在他們動手之前,你在他們眼裏就已經不是人了,而是可以隨意處置的對象。
這些當然只是古典小說裏的橋段,但像《水滸》如此廣爲流傳,至少可見中國底層社會的文化傳統中,一直有這樣一股潛流肯定、美化暴力。根據這種看法,“英雄好漢”是與強烈的男子氣概分不開的:尚武、陽剛、極具攻擊性、殘忍、蔑視法律,往往還愚忠愚孝。實際上,在那些黑社會分子身上也經常可以看到這類特質。

相比起來,在胡友平身上體現出來的品質是迥然不同的。她不是一個攻擊者,而是一個守護者:當校車上的一車孩子身陷危急的緊要關頭,她的善良和勇敢使她沒有退縮。如果不是她擋住了兇手,後果將不堪設想。
行兇者從外地來蘇州,可想是有備而來,多半製造這個案子就是想當“英雄”,胡友平不是,她恐怕沒想過當英雄,只是個普通人。結果,行兇者的怯懦與殘暴,反倒使她成了英雄。
一個手無寸鐵的中年婦女,面對一個拿着刀氣勢洶洶的壯漢,難道她能不怕我不相信但那一刻,她的勇敢壓倒了恐懼,只想拼死阻止他
有一點值得注意:行兇者不是衝着她來的,因爲他的目標是車上的日本孩子;胡友平也不是沒有逃生機會,實際上,她是從背後抱住兇手阻止他行兇,他惱怒之下才連刺她數刀致死。如果她不想死,甚至都不用讓路,別去抱住兇手就行了,但那一刻,她就是這麼做了。
確實,很多人說她不值得——有的人是說她不值得爲救日本人搭上一條命,有的人則說她沒必要這麼忠於職守。是啊,她只是個55歲的校車引導員,月薪不過數千,再過幾年都可以退休了,有什麼必要拼命?但校車引導員的職責之一就是確保學生安全,她做到了。
是什麼讓她有這樣的勇氣?除了忠於職守,我猜想很重要的原因之一,或許是因爲她也是一個母親。在那關頭,她想到的只怕並非“那是一羣日本人”,而是“那都是孩子”。一個女人說不上強壯,但爲了保護孩子,可以迸發出無窮的力量,說什麼也不能讓行兇者傷害了孩子。
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英國婦女Eglantyne Jebb曾組織援救歐洲大陸的兒童,當有人指責她的行爲是爲敵人提供援助時,她給出了一個著名的答覆:“我沒有11歲以下的敵人。”她發起的組織後來演變爲聯合國兒童基金會。
要指望所有人都能那樣超越狹隘的身份意識,在當下是不現實的,我也知道相關的爭論幾乎肯定會繼續下去,甚至本次事件多半還會激化輿論場上的撕裂。即便是肯定胡友平的聲音,那些讚許她捨身救人是出於善良本能的,也激烈批評另一些稱讚她的行爲挽救了一城一國顏面的。
但我想那些都沒那麼重要,只是我們各自價值觀的映射,現在只需要問我們自己這樣一個問題:我們希望生活中和哪一類人相處?
至少我,害怕並想遠離第一類所謂“英雄”,我並不期望胡友平這樣的英雄能有多少(平日裏只怕也看不出來,畢竟他們不像第一類“英雄”那樣整天叫囂),但我希望自己也能有那樣的英雄主義:善良、勇敢、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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