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媽看來,作為大慶人一直是非常驕傲的。某種程度上我認同我媽。”| 大慶故事⑧

劉行認為,大慶人骨子裡總想往外走。

這不是一種常見觀點,我們在大慶的十多天裡,沒有聽到類似的說法。唯一相近的例子,可能是大慶人和東北其它地方的人一樣,成群結隊地去海南買房,躲開零下三十度的冬天。

但某種程度上,劉行的經歷確實證明了這一點:他的高中同學裡有不少都出國,並留在了國外定居。劉行自己從哈爾濱工業大學畢業後,在香港完成了博士學位。去年他入職了英國的一所大學,在我們給他打電話時,他正收拾行李,準備離開英國,前往澳洲。

劉行相信,儘管他們的父母經歷過大慶最輝煌的時候,對大慶懷有特殊的自豪感,也很少離開東北,但他們都清醒地認識到,這裡的經濟結構太過單一,人們的視野也狹窄。當然希望子女們“在自己的肩膀上可以走得更遠。”

這些樂觀的看法多少和劉行的成長經歷有關。劉行的親戚朋友裡少有油田的一線工人。他們家很早就在海南買了房子,後來又因為他在港留學的原因還在大灣區置辦了房產。劉行就讀的小學在 1995 年就引入了外教,後來他考進全市最好的高中之一大慶實驗中學——據他的說法,該校每年有超過三十人進入北大、清華。

因為體會過流動的自由,劉行相信真正重要的是個人選擇。他對待負面事實和負面情緒一樣謹慎,不過他依然是個誠實的講述者。

以下是劉行的口述

上一次回大慶是在兩年前。我太太特別喜歡吃我們家的羊肉串。我從來不吃這個東西,覺得可能不乾淨。我太太是舟山人,聽聞凡是去過東北的人都說羊肉串好吃。一天晚上我們兩個偷偷溜出來,遠遠就聞到味道,“不行,受不了了,我要吃”。結果發現真的是特別好吃。我們吃了半個小時,外面都是冰天雪地。真的很棒。第二天我們又來了。

我太太喜歡開大慶的玩笑,她在微博上查到相關的消息,就要轉發我,戲謔一下。比如說到大慶的溫泉,她覺得,這樣的地方怎麼會有溫泉,而且還把它包裝成旅遊。但實際情況是,我們兩個從來沒有去過。

因為這幾年每次回去都是春節,只待三天左右,外面已經冰天雪地,我們也不可能到處走訪,所以大慶現在外面到底什麼情況,發展到什麼程度了,我也不算真的瞭解。但我對上大學之前這段時間的大慶和我父母的事兒是有記憶的。

我們家住在龍鳳區。從哈爾濱去大慶的哈大高速公路,第一站就是龍鳳了。

這要提到為什麼我們會搬到大慶。我的外公、外婆(我習慣了把姥姥、姥爺叫“外公”“外婆”,因為我太太也這樣講)1970 年左右從哈爾濱市幹部調動,調到大慶的化肥廠去,化肥廠就建在大慶市的龍鳳區。所以我們為了方便,就住在附近了。

我爺爺是湖北人,他們一直在武漢。我的爸爸考到了大慶石油學院,就是現在的東北石油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油田。這樣的人應該不少,我爸爸的同事有不少都是外地的。他們應該是趕上了文革後的第二次高考。那時候上不上大學在他們眼裡看來都差不多的,因為都是包分配包工作的,工資上沒什麼特別明顯的差別,他們不知道大學意味著什麼。

不過我問過我爸,他說當時覺得去大慶做石油相關的工作是很光榮的。他的很多同事同鄉也都是這種感覺。他們那時候反正還小,可能響應國家就覺得很自豪了。

我想說說我爸媽是怎麼認識的。我爸爸在政府機關部門,為人比較好。我外婆正好也是政府機關的,有機會正好碰到,就把我爸爸介紹給了我媽媽。剛開始的時候,我爸爸普通話比較差,所以和我媽媽溝通起來非常吃力,到現在還是我媽的笑柄。現在他的普通話當然沒什麼問題了,畢竟在這邊待了這麼久。但如果是北方人的話,還是覺得好像哪裡有點奇怪。

在工作上,我爸的口音倒是沒成為一個問題。至少沒有聽我爸的同事們講過因為某人的口音或者觀念上不兼容,導致有什麼問題。

總之,我自己覺得大慶是一個比較包容的地方,因為它早期其實全都是移民。我們家就是一個典型。我爸爸是武漢的,我媽媽是哈爾濱的。他們兩個在大慶遇見,結了婚。所以我是一個比較典型的不同地方生下來的小孩。

這些年大慶應該是沒有太多外地人進來了,只有流出。1970、1980、1990 年代會有較多的外地人,他們進來基本上一定是為石油石化產業服務的。但現在系統已經非常飽和了,國企的結構也臃腫冗餘,不需要消化那麼多社會勞動力了。

圖片:好奇心日報/孫今涇

我們家一直沒有搬家,主要還是為了工作方便。每天都要上下班,那個時候交通也不是特別發達,當然是希望騎自行車 30 分鐘內就能到。第二個原因是每個週末都要去看望外公外婆,也不能離他們太遠。我上學時的朋友不少都搬走了,搬到薩爾圖區,或者龍鳳比較偏北的位置,那邊離工廠會比較遠一點,大家覺得汙染會比較少一點。

我們沒有在大慶買新房子的打算。大慶冬天的確比較冷,我在說服爸媽在其它城市養老。當然,他們自己之前隨北方的大流,在海南買了房子。後面在廣東惠州又購置了一套。惠州到香港的高鐵是一個半小時,我們週末可以把小孩放在那邊,由父母照顧,我們也可以去探訪他們。從養老的角度,惠州也不錯,我們查了空氣質量,可能除了浙江舟山、海南三亞,就是惠州了。我瞭解到很多東北人也在惠州地區買,一是房價也比較便宜,第二的話是離深圳也比較近。當時又有大灣區計劃。

很多我朋友的父母也準備在其它城市養老,或者至少有這種想法。年輕一代,40 多歲,小孩在上高中初中,就希望他們的子女儘量把成績考好點,可以通過考大學出去。

但我覺得變化不是最近發生的。最近的變化可能是多了一些焦慮,但在我們這一級、以及我們前後的兩三年,基本上大家都已經在往外面考學,或者說父母有工作調動也都往外面走。我們有一個初中同學群, 141 人,大概有 50% 都不在大慶。這也可以反映出我們那一代人的選擇和父母的希望——我是 1998 年上初中,2005 年上的大學,2009 年畢業,那個時候經濟形勢相對來說還是可以的,但大家已經想要往外走了。

離開大慶的人大部分都還在北方城市,北京應該是最多的。還有大連,遼寧一些比較沿海的地方,我感覺去南方的相對比較少。

當然,也有一些人出國了,至少我認識的、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知識分子家庭的——比如說父母有一方是大學畢業的——基本上都非常堅定地要求自己子女能出國。我認識的幾個朋友,他們現在都呆在國外。當然他們成績非常好,在清華,機會也非常多,但據我瞭解,他們考清華選專業的時候就知道哪些專業出國非常容易,他們從報考大學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要出國的。

我的高中是大慶實驗中學。每年每個省大概有一百多個北大、清華的錄取名額,我們一所中學就佔到了全省名額的三分之一。高三時,學校搬了一次校址,那時候的說法是全亞洲最大的高中,我不太清楚這是不是真的。規模是比較大,我們也比較喜歡。我記得當時老師說我們這兩屆“非常勤奮”“非常聰明”“非常正派”。我們其實也覺得十分幸運能遇到這麼優秀的教師隊伍。

大慶為什麼會這麼重視教育?我不好說,但在我小學的時候,1990 年代中後期,知識分子和普通的工人的待遇開始有了明顯的不同。1990 年代初,幹部與工人基本工資沒有太大差別,大概一年是 1000 塊,工人工資甚至有機會比干部高,因為特殊崗位有特別津貼,或者有額外的加班費等。但大概到了 1998 年之後,待遇差別開始逐漸變顯著起來 。知識就是力量的觀點便開始越來越潛移默化的影響著這裡的人。

我不知道當時具體出了什麼政策。我當時才念小學,並不會觀察到這些,是後來知道的。在大慶,如果你有學歷,提拔是非常快的。如果你有學歷,也很容易被調到外地,機會很多。我的一些親戚也因為類似的原因都調到不錯的部門工作,或者調到石化石油公司的外地的分部,也有一些去了外企做相關的產業。

但是我不得不說,整體來講,大慶是一個相對來說是比較平均的地方。相對於全國其他地區,大慶的民怨算比較少的。唸書的時候,大家都不太講圈子,比如說誰家父母是做什麼的,當什麼官做什麼生意,那時候不太懂——但我太太說,她從小就已經很注意這些了——可能就是因為我們這邊比較單一,沒有覺得誰和誰有什麼不同。我在高中、甚至到上大學的時候才開始慢慢有這方面的意識,當然我可能在這方面也比較遲鈍。

我媽已經退休了。我爸也快了,他現在到醫療保險相關行業工作。據他的說法,大慶目前的醫保制度和其他城市相比,在報銷額度、報銷類別上沒有明顯區別。

大慶有幾所不錯的三甲醫院,口碑不錯,裝修像五星級賓館一樣。但大慶的醫院到現在還沒有市場化。原本今年 6 月醫院要歸屬地方政府管理,脫離石化、石油企業。但是因為市場化後,員工工資,尤其是退休員工的工資或將有所“調整”,就引來很多抗議。還有另外一種市場化方案,企業的上市公司認打算把醫療、教育、物業全部打包整合,推向市場,這樣便會更有市場競爭力,但具體政策還在研究中。

圖片:好奇心日報/孫今涇

我的初中離家比較近。高中到大慶實驗中學,就換了個區,從龍鳳換到薩爾圖。我在學校裡住了兩年,第三年要準備高考,就在學校旁邊租了個房子。那時候最繁華的地方也是萬達附近,應該說那邊一直是我們心目中最高大上的地方。如果高中談戀愛,大家也喜歡到那個地方,比較有面子。

我的記憶裡,比萬達更早的地方是火車站旁邊一個叫大慶百貨大樓的地方。你知道基本上任何一個城市的商業樞紐都在火車站附近,發展得比較早。小時候我媽媽買東西也都是去那裡。那裡可能是唯一的選擇,也是最大的選擇。爸爸媽媽一起去,每次要坐一個半小時到兩小時的巴士才能到,很辛苦。但在他們那個年代,買東西就是喜歡去百貨大樓,可能一兩個星期就要去一次。買什麼呢?可能就是佈置一下家裡面,比如說廚房用品,一些裝修裝飾用品,然後一些衣服。我媽媽很愛美,喜歡買衣服、鞋。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給誰買的,可能有一部分是給我們家買,有一部分是給自己買的。當然還有我外公外婆,因為每週末也要去外婆家,每次你都要拿點東西是吧?就一起都買了。

從我媽和我講話的口氣裡,我能感覺到,在我媽看來,作為大慶人一直是非常驕傲的一件事。我爸媽特別喜歡旅遊,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去了很多地方。他們去武漢我爺爺家,武漢人說是大慶來的人,是非常羨慕的。省內的話,他們去了哈爾濱,也都是非常羨慕大慶的。在他們的嘴裡面,好像只有別人羨慕我們,我沒有聽他們太講過,說哪裡人覺得大慶不好。雖然最好的年代可能過去了,但他們的確有這種自豪。

我是能理解的。從 1980 年代就開始,福利(包括看病、坐車、住房,)全都是免費的,我不知道全國其他地方是怎麼樣。工資待遇也非常不錯,人口又比較少,競爭不是很激烈,本身就是舒服自在的地方。

整個城市建設,其實也是非常有格局的。雖說現在看起來或許比較莫名,但你可以看它的城市交通格局。我太太的爸爸是做建築承包商的,他見過很多城市規劃,上次他來大慶,一直在誇讚,說這個城市其實格局規劃得是很大,也很有眼光。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看出來的,當然他也不是第一個這麼講的人。

我的大學在哈爾濱工業大學。我對哈爾濱的感覺和我媽是類似的。首先,我媽說大慶的環境很好,我不完全認同,但她說和哈爾濱比好一點,從下雪的角度來看是這樣的:冬天下雪的時候,大慶的雪是白色的,哈爾濱的雪是黑色的。因為哈爾濱是燒煤為主,煤渣會倒塌,就掉下來了。

哈爾濱的人也非常多,人多的地方總會混亂。大慶的幾個區之間只有幾條公路連著,中間都是大片的溼地,間隔很遠,你會覺得這是個很廣袤很荒涼的地方,但是我們喜歡這種感覺。要說經濟的話。大慶的消費和哈爾濱比要高。所以我們會覺得哈爾濱東西好便宜。

大四我去長春一汽實習,後來又去過吉林考託福,這兩個城市的消費水平之低,也讓我大開眼界。

長春讓我印象很深,實習的時候晚上打車回住宿的地方,司機開著車,突然說,“前面你們看好了,這是我們全市最繁華的地方了”。我們趕緊把眼睛睜開,發現前面只是一個立交橋,轉了一圈。這種立交橋非常簡單。大慶已經有好幾座立交橋了,我們還有斜拉橋——正常斜拉橋是用來跨海用的,我們是用來跨溼地用的。所以“最繁華的地方”,我一點都沒看出來,而且黑燈瞎火,沒什麼夜生活。

所以,某種程度上我是認同我媽的——如果你的朋友都是北方人,你一直在北方,得出這樣的結論是有一定道理的。當然,你要是去了其它城市,去南方的很多地方,可能結論就不一樣了。

大慶的會戰大街,圖片:好奇心日報/孫今涇

2009 年我大學畢業後去了香港,博士階段也在香港。後來去了英國,現在我打算去澳洲。

這也是我想說的,我覺得大慶人骨子裡總想往外走。我的很多朋友也是這樣,原因可能是體內有“闖關東”的基因?

留在本地的話,你只能去石油相關的企事業單位,這樣的話日子變得非常無聊,可以一眼看到頭。雖然說城市不錯,但沒有給你提供無限可能。生活好,但這不是全部。當解決了溫飽問題,就開始要解決一些更高的問題了。你要是去了大城市,就知道外面機會更多。

人都是要受當地氛圍的影響,來做出選擇。我們那一代人的父母,非常重視教育,為了教育、成績是爭破頭。我想可能是因為東北自身的侷限,除了產業比較單一,由於地理位置,眼光格局方面都比較受限,所以我們的父母當然是希望自己的子女去外面更好地接觸和了解這個社會,在自己的肩膀上可以再走得更遠。

小學的時候,我們就開始有外教了。我是 1998 年小學畢業,1995 年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們學校就已經引入了外教。在那個年代,可能只有一線城市才有這樣的條件,可能也有一些二線城市,但絕對不多。家長都很同意很支持,給的錢也很多,但都是願意的。各種競賽的補習班非常多。我印象中,大家學習的熱情也非常高漲。

所以就一直這樣被推著,也沒有覺得太被動、不情願,就這樣一路上來的。這應該是我身邊大部分人的感覺。你要知道我的成績在高中重點班裡是排後的,我的成績就考上哈工大。我不是最好的,我也不是最差的,所以我大概能知道其他人是怎麼想的。

我們的確比較簡單,不像南方地區,腦子很活,有很多產業結構可以支持,地理位置也不錯。自古以來江浙地區就是富庶之地。北方的確產業結構太單一了,國企成分比重較大,所以我們只能把注意力放在教育上。知識分子又受重視,待遇又提高,大家就更堅信要把教育做好。

在香港,我學的專業是電氣工程。我花了四年半的時間,完成了碩士和博士學位。2014 年畢業後我又在香港呆了五年,在等一個助理教授的教職機會。如果能留在香港的任何一所學校,收入方面還不錯,而且當時我們已經在香港置業了,當然是希望以香港為據點。但運氣不好,四年都沒有成功,我就去了英國。

香港這個城市和大慶完全不同。香港給你更多的是機會和視野,我是非常喜歡的,它可以給你提供的資源非常多。但說到空間的感覺,香港很逼仄,大慶非常遼闊,大慶人也喜歡遼闊的感覺,但對上班來說其實是無所謂的,因為你在遼闊的地方工作,效率並不會高更多。生活方面,我喜歡遼闊,所以我也選擇住在香港科技大學附近,在將軍澳,那邊有山有水,環境還不錯,也非常安靜,我把這稱為我自己的後花園。

我跟太太之後很大幾率不會在香港定居了。惠州的房子你可以說是一個失敗的投資,但對我們當時的情形來講是最好的決定。等到明年年底,我太太拿到永久身份證,我們就可以徹底離開香港。

我有朋友在香港理工大學已經做到了副教授,但最近他們在諮詢我要不要離開香港。因為最近的事讓他們對小孩的未來比較擔心。他們也問我英國怎麼樣。這也反映出很多香港人的顧慮。每天都亂亂哄哄的,沒有心思去做研究。所以要找一個可以安穩落腳的地方、做事情的地方。

我去澳洲,我爸媽很支持。他們對我是比較自由的,沒有太多約束,這也是我太太喜歡我爸媽的原因,怎麼樣都可以,雖然我相信大多數的北方家長對子女的控制是比較強的。

大家都是往更好的地方去,如果不喜歡的話就到外面,還有機會。不一定要死守在這個地方,如果時機合適,也有機會回來再做貢獻。所以我一般不太講不好的,因為這些東西你也改變不了什麼,你也沒有那個權力。大家都積極一點,這樣做事會開心一點。但是你報道這個是沒問題的,這也是事實,每個城市都有自己不好的地方。


應採訪對象要求,劉行為化名。

題圖攝影 好奇心日報/孫今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