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G限費之後,還會有醫生為你的生命冒險嗎?

我一個朋友的朋友,才39歲,被查出腸癌肝轉移。按照治療規劃,醫生要先給她進行化療,以控制腫瘤的進展,爭取手術機會。後面的手術需要分兩次,第一次切除腸道里的病竈,第二次手術切除肝臟的轉移竈。

得了惡性腫瘤,已經是足夠令人絕望的事情了,何況還是在患者那麼年輕的時候。可更讓人絕望的是,她第一階段的化療進行得異常艱難,藥物選擇也很有限,因爲她對各種藥物都不敏感。好在,在經歷了相當於別人兩倍長的治療時間後,她終於達到了做第一次手術的指徵,隨後把腸道里的病竈切除了。

這一階段的勝利,對家屬和患者都是很大的鼓勵,他們的求生欲特別強,決定做第二次手術博一下,切除肝裏的轉移竈。

可是,就在這時,醫生爲難地通知家屬:由於你花費了比別人更長的治療時間,消耗了更多的醫療資源,按照DRG的算法,分配給你的費用馬上就要見底了。恐怕,我們要請你換一家醫院治療了……

患者家屬一下傻眼了,他們連忙哀求醫生:有沒有可能跳過現在的藥物治療,直接進行第二次手術?

她的醫生是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大夫,正處於一個腫瘤醫生最好的成長期。這個男大夫沉吟了半響,撥通了另一家醫院的電話,說了幾句後就掛掉了,轉頭對患者的丈夫說:“抱歉,我真的不敢冒險了。如果你愛人現在進行手術,費用我們是兜住了,可她現在的身體狀況還不達標,萬一術後康復不好怎麼辦?那時候她佔着牀,還會消耗更多的醫療費用。我已經跟我的朋友聯繫過,他在另一家醫院當醫生,他的科室還有不少治療額度,現在麻煩你轉下院,我的朋友會繼續爲你愛人治療。”

是的,在DRG的限費控制下,患者在A醫院的治療額度超出了,就需要轉到額度相對充裕的B醫院,重新開始治療。可要知道,醫生手裏的一顆沙,就是患者頭上的一座山,何況這裏牽連的,是生死攸關的癌症患者啊!

後來,這個患者真的去了第二家醫院,治療了一陣後,進行了二次手術。本來手術很成功,但沒有想到的是,兩週後病情又復發了,而且這次癌細胞處於一種完全瘋狂的分裂狀態。醫生束手無策,幾天之後這個患者就去世了。

患者離開的那天,據說她的丈夫哭得像一個孩子。他也不知道,如果第一個醫生願意冒險給妻子做二次手術,那麼她生命的時長會不會有所改變。他也不知道,如果妻子早一點接受第一次手術,趁科室的可分配額度還沒見底的時候能趕快行動,是不是就不用轉院了,就算最終的結局仍然是離開,但最少她可以少受一點罪。

可是,在生命的此消彼長面前,真的沒有如果啊!離開的那個人,是腫瘤患者,也是兩個女孩的母親、一對風燭殘年的老人的女兒。聽說,患者去世後,她的第一個醫生給家屬發了好多條微信,言語中盡是不捨與愧疚。也許,他的確盡力了,面對苛刻的醫療限費,與她一起並肩作戰過的醫生真的是心不甘,真的是意難平啊


就算醫生能承擔手術風險,
也未必能承擔限費風險

人類醫學之所以能不斷進步,就是因爲有一羣優秀的醫生在不停地冒險,反覆試探着身體和生理的邊界。沒有冒險精神,非洲裔美國人Viven Thomas不會去挑戰世界上第一例心臟外科手術;沒有冒險精神,英國細菌學教授Alexander Fleming也不會培養出青黴素,並將它用在實驗受體身上。

可冷靜下來想一想,在醫學範疇內,所謂冒險,到底冒的是誰的險?醫生的,患者的,還是醫保支付體系的?患者是在拿生命去對賭,那麼醫生呢?醫生在風險面前是否壓上了同樣的賭注?那麼,醫保支付呢?醫保支付在生命的風險面前,爲什麼會變成一臺精明的計算器,嚴格地計算着自己需要承擔的成本費用?而不是,患者能不能被救活?

當然,風險指數和醫患決定也有很大關係。如果是一場預後較好的甲狀腺癌手術,假設有5%的死亡風險,估計醫生、患者都不能接受,但要是一場腦疝手術,就算是50%的風險,也是能被接受的。

可想想看,到底是什麼,讓今天的醫生畏手畏腳,在幫助患者做決定時變得猶豫不決了呢?

答案很簡單:是醫保的限費方式,也是醫生需要賭上家庭前途、子女未來的經濟代價

要知道,一旦醫生冒險做了手術,一旦患者不能得到有效的康復,那麼更長的治療時間、更高的治療費用,意味着本科室的DRG費用有可能超標。

費用超標了怎麼辦?醫生需要自掏腰包,補上患者的醫療費用差額。在這樣沉重的負擔下,請問又有哪個醫生,願意去爲患者冒險治療呢?

在什麼情況下,
你能遇到願意承擔風險的好醫生?

我有個朋友的母親,同樣是腸癌肝轉移,而且發現時,已經是晚期了。

我的朋友帶着母親跑遍了各大醫院,進行了兩輪化療,後來因爲腸梗阻,又住進了全國最好的醫院的國際部。再後來,這家醫院的醫生也無能爲力了,不停地暗示我朋友:是時候轉到安寧病房了。

那時候,朋友的母親已經有點意識模糊了,但偶爾清醒時,她會拉着兒子的手說:“寶貝幫個忙,現在媽不想走。”

可是患者的肝轉移已經很嚴重了,幾經輾轉,我朋友得知,目前來說,要想活下去,只有人工肝治療有可能改善肝功能。後來,我想到了一家知名的肝病專科醫院,儘管我知道朋友的母親已經治癒希望渺茫了,但還是咬緊牙關撥通了醫院主任的電話。

在見到主任面前,我反覆地叮囑朋友:“一定一定要說明,你是有能力自費給你媽看病的,聽到沒有?你媽媽的病情很嚴重,說不定這就是最後一站了,住多久還說不定。你可千萬別給主任壓力,要知道人家科室也是有限費指標的。”

我的朋友滿口答應,面對主任時,他一再表示,自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不管怎麼說,他還想繼續博一下。最後他懇求醫生,能夠爲自己的母親冒一次險,收治她住院,爲她爭取最後一點生存的機會。

朋友的母親從發現腫瘤到今天,才經歷了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太快了,真的是太快了。有時候,醫生需要治癒的不光是患者,還有家屬。時間是最好的治療,時間可以讓家屬爲了希望忍受更多的痛苦,而很多情況下,痛苦能推動人類逐漸沒有那麼痛苦地接納死亡

這家專科醫院的主任是個很優雅很堅定的女人,她聽完了我朋友的講述之後,深吸了一口氣,下定決心地站起來:“好,我們就試試,我沒有足夠的把握,但咱們一起爲你媽媽爭取一次。現在我給你開住院證,明天來醫院,先調理身體各項指標,等合格了我們再開始第一波人工肝治療。”

我的朋友自然感激不盡,走出醫院大門他對我說:“能碰到一個願意爲這麼重的病人承擔風險的大夫,與有榮焉,與有幸焉啊。”

想想看,爲什麼有的患者就能遇到這樣不屈不撓的大夫,有的患者,就沒有這樣的幸運了呢?一方面,這和大夫本身的性格、專業成熟度有很大關係,但是另一方面,在今天的醫療環境下,這還和患者的支付方式息息相關。

如果你是一個完全醫保支付的患者,那麼就算碰到最心懷慈悲的公立醫院大夫,他也會小心地計算一下醫療成本。如果患者的預後很差,或者有可能出現突發情況不得不延長住院時間,那麼對於醫生而言,更要衡量一下風險成本了。

可是,如果這個患者像我朋友一樣,從踏入醫院大門的那一刻起,就選擇自費支付,或者是商業醫療保險支付,那麼這就意味着,這一筆醫療費用的花銷,並不佔用科室的DRG額度,這也會變相促使醫生放開手腳,大膽收治

從廣義上來說,醫生如果一味地強調風險、節儉前行,那麼今天我們不會有心臟手術,也不會有青黴素,因爲醫學根本不會進步。如果每個醫生都不敢冒險,最終受損的一定是患者。一方面,患者需要認可風險,這是醫生敢爲你付出的勇氣,另一方面,醫生還要想方設法地降低風險,因爲這是患者給予你的信任和底氣。

直到現在,我朋友的母親還在醫院裏住着,我也不知道她還能堅持多久。但我相信,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兒子,還有一個素昧平生的醫生,能夠爲自己的生命付出那麼大的堅持和風險的時候,不管她身在何方,都會心懷感激的。

多希望,從今往後,我遇到的每一個患者,都能夠擁有爲生命承擔風險的資本。在如今越來越嚴格的DRG限費中,但願每個人都能擺脫醫保支付的束縛,爲自己、爲親人,爭取最大程度的生命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