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許多年輕人自我確診爲淡人
情緒淡淡的,不悲不喜不嗔不怒;
說話淡淡的,嗯嗯、好的、收到;
上班淡淡的,隨心情勞作,憑緣分拿錢;
感情淡淡的,不想勉強,不起衝突……
“淡淡的”成了常見的口頭禪,

“淡淡綜合症”也成了新的社交面具。

爲什麼“淡淡的”突然間流行了起來?
它是對績效社會的反抗,還是退縮與麻木?
帶着這些問題,我們拜訪了
復旦大學哲學學院的孫向晨教授。
這是《更好,從提問開始》系列內容的第四問,

由特侖蘇、一條和復旦大學哲學學院聯合出品。

Q:一條

A:孫向晨

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孫向晨

Q:老師第一次聽說“淡學”是什麼時候?您本人是“濃人”還是“淡人”?

A:有次跟朋友聊天,他突然講到他女兒變成了“淡人”,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這種說法。

大家對我的第一印象肯定是個“濃人”,挺能折騰,不斷去實現很多想法;但另一方面我也是個“淡人”,在國外學術休假的時候,每天早上六點起牀,寫作、游泳、看資料,晚上繼續讀書,不和任何人接觸,持續個半年、一年都沒問題。濃或淡不是絕對的,每當我投入到研究和閱讀,裏面是很濃、很豐富的世界。

孫教授有收集世界各地貓頭鷹擺件的“濃濃愛好”,

目前已收集 300 多個

就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出租車司機,看起來淡淡的,好像也不求上進,到點就收工。但他特別愛好彈弓,收集了許多不同彈力的彈弓,能非常精準地用它射擊,在圈子裏小有名氣。你說他到底是淡還是濃?我們要放在特定的語境下討論。

Q:您對“淡淡”的理解是什麼?

A:當一個詞迅速流行、得到大家的認可,那它表達的一定是種社會現象。有的人“淡”,是一種性格,像是傳統社會強調的“泰然處之”,是一種修爲和境界;我們現在講的“淡”,是在當代社會突然流行起來的一個用語,是大家對抗僵化的、固化的結構的一種姿態。我們先做這種界定,否則就混淆了。

如果“淡淡的”是拒絕內卷,那它是一種值得肯定的人生態度;如果是對陳腐的社會規範表達一種冷漠的態度,那也是非常合理的;如果它體現了生活中的態度和節奏,那更是值得誇耀的事情。但如果它體現的是麻木和逃避,是整個人生意義的缺失,那就變成了某些社會問題的徵兆。

Q:之前,社會普遍更推崇有野心的、熱情主動的人,現在大家反而熱衷於認領“淡人”稱號,這反映了什麼樣的社會情緒和思潮?

A:人是在和周遭世界的互動中來確立自己、形成自己的行爲模式的。當你身處更加具有創造性的空間,當你的投入和回報有更合理的比例,那麼,有野心、積極、具創造力的人會更受歡迎;而如果社會結構有僵硬的趨勢,當創造空間受到周圍一堵牆的限制,那可能人做出的反應就是淡淡的、後退的。

人的發展不是線性的,而是總處於變動中;從積極到淡的轉變,是在自然的、歷史社會的環境中發生的。在這個意義上,“淡淡的”算是在當下環境中的一個平衡點。

這些流行詞,恰恰是我們理解世界,理解自己在這個社會中當中位置的一個觀察點。“佛系”、“躺平”、“擺爛”、“淡淡”,這些詞反覆出現,它們有差異,也有一脈相承的地方,都是對現代績效社會某種意義上的拒絕。

“發瘋”和“淡”看起來是兩極,本質上反映的也是同一回事:你面對周遭的結構,特別想釋放自己的能量,卻沒有能力去衝破它;而“淡淡的”是一種更順暢的選擇。

Q:近年在學生羣體中,您有觀察到“淡”的趨勢嗎?什麼羣體更容易“淡淡的”?

A:在校園裏,很多學生的目標還是很明確的:四年本科、三年碩士、四年博士,每門課、每門考試,都是很清晰的,學生對下一階段有憧憬。到了職場上就不太一樣了,生活展開了,你會發現有各種各樣的禁錮、有形無形的限制,或者過了一段時間,發現目標和追求缺乏意義感,就“淡”下來了。

Q:很多人將“淡”作爲自己的保護色,“淡”成了情緒壓抑的結果。長此以往會產生什麼樣的弊端?這種消極的“淡”,是我們這個社會所獨有的嗎?

A:結果很明顯:整個社會變得缺乏活力和創造性,甚至可以說是麻木不仁,這其實是一個很恐怖的一個狀態。人跟別的動物不一樣的是,人要追求意義感,如果發現意義感淡下去了,動力就會大爲降低。

這種態勢不是某個社會所獨有的。如果我們熟悉二十世紀以來的現代文學,會發現表達這種情緒的作品非常多,最著名的就是加繆的《局外人》、薩特的《噁心》。這些哲學家寫的小說,深刻地刻畫了在所謂的現代社會,當個體的意義感缺失,極易形成的這種情緒。

Q:關於“濃或淡”,是否存在一種理想的狀態?

A:其實,如果我們抽離出當下社會語境,比較抽象地來談這個詞,它恰恰是中國文化裏很有意思的一個面向。比如我們講“學有餘力”,講中國傳統哲學裏的“陰陽”,不總是積滿,而是保留一些空間,是“淡淡”的一個方面;同時,我們也講“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它是一個積極有爲的狀態,始終保持着平衡和互補的狀態。

一種合理的生活就是“濃淡總相宜”了,生活有起伏、有節奏,有緩急,“濃人”和“淡人”的轉化是比較自然的。如果生活始終是焦慮的、緊張的,像工蟻一樣地這樣在不停地忙碌着,不會是更好的。

Q:那麼我們該如何找到這種理想狀態?

A :還是要充實自己。這個社會有它的節奏和變化,會出現固化、僵化、過度績效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如果能夠改變環境,我們就去改變它;如果改變不了,自我的強大就變得非常重要。

“自我”可以創造出一個世界。如果你找到自己最有熱情的目標,就會發現,對周遭的這個世界,你不太 care 了,它會淡下來,而你會強大起來,你的創造力和熱情會釋放出來。另外,你做這件事不是出於功利的考量,如果總想着要換點什麼東西的話,意義感會迅速流失掉。

如果真正擁有了喜歡的、願意付出的事情,非常專注地投入進去,我相信,每個人都有他“濃”的地方。

Q:您自身是怎麼保持相對濃烈的學術熱情的?

A:我做了 12 年 6 個月的院長,可以說是超長服役。有人說,“哇,你怎麼做得下去?”但這件事情對我來說,能夠給學生帶來更多機會和成長空間,能爲下一代創造更多的可能性,很充實、很有意義感。

現在我卸任了,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學術工作裏,有很多東西想要表達。疫情之後我去了英國、日本、德國、法國,2 月份還去了美國,做交流、做演講,在學術平臺上做更加國際化的表達,推動中國思想在世界範圍內的影響,我很有動力。這些交流還讓我獲得了另外的視角,意義感就是這樣一點點積累起來的。

每個人都做好自己,就是“更好”。而做好自己,在於把自己的熱情、天賦,都充分地釋放出來,需要思考自己的能量,需要思考自己的目標和方向,在這樣的前提下,努力地去探索和創造。

與孫向晨教授的這期對談,是哲學公共教育項目《更好,從提問開始》的第四問,由特侖蘇、一條和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共同推出。

何爲“更好”?特侖蘇持續在當代探索更爲豐富的“更好”內核。正如孫向晨教授所說,每個人找到自己真正的熱愛並投入其中,構築起自己濃淡相宜的生活,就可以迎來“更好”。

走向更好,往往由“問題”開啓。我們通過每週1位哲學大咖、1個時代議題、1支話題短片的形式,聚焦在這個時代最具共鳴的5個問題,期望傳遞思想與慰藉,帶來走向更好的力量。

《更好,從提問開始》往期回顧:

第一問:王德峯教授:如何守護中國人的閒暇?

第二問:張雙利教授:卷不動,躺不平,出路在哪裏?

第三問:孫周興教授:人類被AI取代的未來,還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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