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停止剝削沙漠之主

重塑時空的維倫紐瓦

(輕微劇透)對於《沙丘》這樣的巨著,在銀幕上打造它的世界,無異於重構時間與空間。不同之處在於工具:弗蘭剋·赫伯特以文字為刻刀,鑿穿黑洞,帶我們往星際的邊界而去;丹尼斯·維倫紐瓦則以光影為磚石,篩齣厄拉科斯星球的每一顆砂礫。


空間與時間在他的電影裏,早就擺脫瞭維度的限製,那些冰冷的物理規則並不重要,反倒指嚮另一些背反。它們可以是一位母親在孩子還未齣生之時,就已經超越時間、感受到的愛意(《降臨》);也可以是獵殺生命的復製人殺手,發現自己纔是獵物時的惘然(《銀翼殺手2049》)。


所以,《沙丘》所塑造的彌賽亞傳說或許並不存在,電影纔是真正的彌賽亞,而維倫紐瓦,則始終在自己的電影裏統治著空間與時間。

拍攝沙丘意味著重建星球。它不像宇宙中的任何地方。事實上,這也是弗蘭剋·赫伯特的創作初衷。一開始,他本來想用火星作為故事的主要發生地。人們對於火星的瞭解當然還遠遠不夠多,但對於一個以萬年為單位的宇宙故事而言,這些瞭解又顯得太多瞭。於是赫伯特決定製造一個星球,陌生到人們無法對它代入既有經驗,厄拉科斯便這樣被創造。它當然從沙漠地貌中汲取瞭諸多靈感和生態係統模型,但當這個係統被放大到星球級彆,並要在銀幕上呈現,這便幾乎等於重建地麵與天空。


在《沙丘2》的故事裏,保羅和母親傑西卡深入沙漠腹地,試圖融入弗雷曼人之中。這也意味著《沙丘2》有著更多的沙漠場景,維倫紐瓦也得將自己浸沒到這沙海之中。這片沙漠,對保羅母子來說,已經和之前不一樣瞭。維倫紐瓦則用屬於宇宙的空間方式展示瞭這種不同——日食。

當太陽被緩緩遮蔽,《沙丘2》的世界便進入瞭一種異樣的“夜晚”,這夜晚並不是徹底的黑暗,但也並不算完全被照亮。這種紅色的視覺體驗是使用瞭濾色鏡的效果。維倫紐瓦的攝影師格雷格·弗萊瑟在訪談中錶示,他們使用瞭一種特殊的濾光器,濾除瞭環境中的大部分藍光和綠光,保留瞭可見的紅光。《沙丘2》於是得到瞭一種強烈的血色,也與《沙丘1》中以黃色和暗色為主的視覺係統形成瞭強烈的對比,畢竟,主人公保羅要從這裏開始,纔真正走上他的“救世主”之路。一條注定充滿殺戮的路。

不過,在《沙丘2》的世界裏,有的鮮血冰冷到沒有顔色。哈剋南傢族的母星、傑第主星上菲德-羅薩·哈剋南的十七歲成人禮,維倫紐瓦為其選擇瞭一種黑白電影般的慘白,這同樣是種空間烙印。小說裏,傑第主星處於低活性光閤作用地帶。因為接收不到來自太陽的可見光,他們所擁有的隻有紅外光。於是,這個太陽未曾臨幸的世界,也就褪去瞭光譜的色澤,呈現為洗練、冷酷,同時也象徵著集權的黑白。


對於萬年後的宇宙空間來說,顔色可以凝聚威嚴,也可以實現欺騙。維倫紐瓦所用的紅外電影攝影技術,意味著相機幾乎隻捕捉物體反射的紅外光綫,視覺概念裏的黑白也因此置換。於是,那些鏡頭中難以分辨邊界的白色,可能會成為眼睛裏黑色、鋒利、雄心勃勃的殺意;而那些慘烈的、嘶吼的、洶湧的死亡——在小說裏,菲德-羅薩剛好殺掉瞭他的第一百個奴隸,也都可以簡化為失色的慘白。

時間在《沙丘2》裏擁有無數種形態,宇航公曆裏的數字僅僅隻是數字而已。這裏的人們早已跨過AI時代,品嘗瞭人工智能的苦澀,他們仰賴香料的能量得以穿行星係。於是,時間在這裏變成瞭某些更具體、但也更縹緲無形的東西。它以過去和未來為尺度,把記憶和預言當做載體,介入人們的希望與謀劃。銀幕下的觀眾,唯有藉助救世主的傳說,纔能觸摸到這些時間的脈絡。


《沙丘2》當然可以被總結為“保羅成長史”,即便他自己始終在抵抗成為預言中的救世主。但當我們知曉這一切都是由姐妹會成員控製的必然,與其說這是一次彌賽亞傳奇,倒不如說這是一次“製造彌賽亞”的龐大工程,是姐妹會以韆年為單位施行的計劃,就像她們在片中說齣的那句颱詞,“We Don't Hope. We Plan”。

想要控製人群,就先要控製他們的信仰與神話。姐妹會深知這一點,於是關於阿爾-蓋布的傳說在厄拉科斯散布,一切都準備著隻為等待保羅的到來。


但有的能力遠比預言可怕,足以讓人們匍匐。保羅喝下“男人喝瞭必死”的生命之水後依然活著,擁有瞭祖先的記憶之時,是讓弗雷曼人相信他是救世主的“降臨”時刻。但這種聖靈之姿與是否存活無關,“記憶”,纔是關鍵。

保羅拒絕與斯第爾格決鬥,反而說齣瞭弗雷曼人深埋心底的記憶。這些記憶是如此簡單,也不必被稱為什麼秘密,比如一次祖母長途跋涉後受傷的臉龐,再比如一次夢境裏對水完全不同的態度,或者這個星球過去曾使用的名字——沙丘。


但這些記憶是比預言更為可怕的武器。因為未來往往無從驗證,而過去則即刻就能揭曉答案。這便是時間的力量,它刺嚮的並不是某種未來的必然,而是過去的無可變更。這幾乎挑戰著科幻片的定律,它在大多數時間裏都替我們張望未來,而維倫紐瓦則把鏡頭聚焦至往日。

這種重構時間對維倫紐瓦來說已然不是挑戰,隻不過《沙丘》裏的世界更加龐大罷瞭。早在《降臨》中,我們就看過未來決定現在的環形時間關係,而在《銀翼殺手2049》裏,未來纔是廢土,它甚至早就被過去毀滅。到瞭《沙丘2》,未來和過去的決定性意義被調轉,時間不再是一種維度,而是成為瞭某種武器,屬於統治者的武器。

《降臨》(2016)

任何宗教與神話都有某種終極目的。它們撫慰瞭一些人,聚集起一些人,再統治這些人。維倫紐瓦說《沙丘2》是一部戰爭史詩片,這形容當然恰如其分,《沙丘2》比《沙丘1》多瞭太多戰爭場麵,而凝練史詩的瞬間,則隻需要兩名少年的成人禮。


傑第主星上的角鬥儀式、厄拉科斯上的沙蟲初行,平衡瞭這種史詩的兩麵。一麵,是某種帝國人造美學的整齊劃一、機械復製和完美動作;一麵,則是完全投入自然、天地、物理的身心疾行。菲德-羅薩身上的馬基雅維利主義美學統領瞭傑第主星給我們帶來的視覺感受,也因此提煉瞭這顆星球的殘暴史。而保羅對駕馭沙蟲的得心應手,則很大程度來自弗雷曼人尤其是契妮的教學,那是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用數代人生命換來的技巧,存活下來的那一秒,也是足以用史詩來衡量的生存經驗。

至於戰爭的部分,那些宏大的場麵或許並不是維倫紐瓦最在意的環節。顯然,這也是《沙丘》的世界一直想要逃避的部分,就如同這裏最緻命的殺招,早就被古典的冷兵器取代。所以,“冷戰爭”的部分,其實纔是《沙丘2》的重點。那些不同勢力間對香料統治權的爭奪,芬倫夫人留下的菲德-羅薩血脈,伊勒朗公主鐵血的政治手腕,都成為瞭這場戰爭裏未來最具有殺傷力的核彈。


在保羅試圖勸皇帝退位,拿下掌控權的那場戲裏,傑西卡曾和皇帝的真言師海倫有這樣一段對話——


Jessica:You picked the wrong side.

(傑西卡:你站錯瞭隊。)

Helen:There are no sides.

(海倫:根本就沒有“隊”可言。)

電影在一切開始之前,用字幕卡嚮我們強調“得香料者,得天下”。統治的真相早已編織其中:在這場難以劃分戰隊、明晰邊界、甚至無法厘清血統的戰爭裏,並不是人類在統治沙丘,而是沙丘在統治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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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_閔思嘉     編輯_dmc     排版_boyu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