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水嶺

作者簡介:

泰勒•布蘭奇,學者、暢銷書作家。普利策獎得主。他著有《火之柱:金牧師年代的美國人1964—1965》以及《坎南之畔:金牧師年代的美國人 1965-1968》與本書合稱紀事三部曲。布蘭奇的紀事三部曲幾乎囊括了美國圖書界所有的大獎。現今,他與妻子,克里斯提娜•梅西居住在巴爾的摩。

書籍摘錄:

第十五章 胡佛的鐵三角,金的組織(節選)

接著到來的是戰後純真年代的最後一年。約翰•格倫繞著地球轉了一圈後大聲說:“你說一天看到 4 次美麗日落的感覺如何?”米基•曼特爾贏得了最有價值球員獎;約翰•斯坦貝克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學富五車的人和好萊塢的導演們依舊把香菸的煙霧當作正面形象,並不在意英國皇家醫學院的健康警告。第一次嬰兒潮出生的孩子們已經 16 歲了,抓起自己的駕照,跳進底特律嶄新鋥亮的創造物裡,開啟了人生的新篇章。福特汽車公司為了與德國大眾公司競爭,設計出了微型車,但亨利•福特公開稱這種車不符合美國人的氣質,放棄了這一設計。

美國成了巨頭,儘管歐洲業已存在的精緻文雅讓一些剛剛強大起來的公民感到隱隱作痛。紅衣主教斯佩爾曼宣佈自己已經安排將米開朗琪羅的《聖母憐子圖》送到紐約展覽,而華盛頓的權勢之人也不甘落後,為國家美術館借來了列奧納多的《蒙娜麗莎》。電視方面,新節目《豪門新人類》出人意料地打破了西方世界在評級榜單上獨佔鰲頭的局面,結合了肥馬輕裘的財富和暖人心房的天真,社會諷刺節目取代了邊境冒險節目。約翰•肯尼迪和傑奎琳•肯尼迪言傳身教,成就了《紐約時報》上的一篇文章——《普通美國人更明白擁有所有意味著什麼》。未來作家們把 1962 年當作懷舊之年,為衝浪喜劇和無憂無慮的浪漫故事提供了完美的背景。然而,意識形態分裂的先兆在成就、新舞步、小發明以及和平變革下暗流湧動。

1961 年 10 月 1 日,W.E.B. 杜波依斯申請加入美國共產黨。“我竟耽誤了這麼久才做出這個決定,”杜波依斯在公開聲明中寫道,“但我最終下定了決心。”但是杜波依斯 93 歲,比莫漢達斯•甘地大一歲。他生於 1868 年,正是安德魯•約翰遜彈劾案受審的那年。杜波依斯比名垂青史的蒙哥馬利第一浸信會教堂(有色人種教堂)年輕一歲。成為哈佛第一位黑人博士六十多年後,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成立五十多年後,將心頭至寶《危機》雜誌拱手送到“體育新聞記者”羅伊•威爾金斯三十多年後,也就是因推進朝鮮半島和談而被戴上手銬送到聯邦法庭 10 多年後的 1961 年,這位老先生堅定地認為“資本主義做不到自我革新,註定會走向自我毀滅。普遍的自私永遠無法將社會福利帶給所有人”。杜波依斯依舊舉止高傲,崇尚自由的學術思想,所以可能並不太適合工人階級政黨的紀律。在他申請加入美國共產黨的申請書上,他向美國共產黨主席格斯•霍爾大談特談了自己一生對共產黨員的不認同之處。

杜波依斯的聲明到了金的辦公桌上,也到了 J.埃德加•胡佛的辦公桌上。金在一篇對黑人耐心限度的警告中,提到了這次“美國最卓越傑出的黑人學者”的背叛:“毫無疑問,如果種族歧視這一問題不能在並不遙遠的未來解決,有些黑人就會因挫折、不滿和絕望而投向其他意識形態的懷抱。”此後6年,金再也沒有在公開場合提到過杜波依斯。

胡佛認為杜波依斯的聲明恰恰證明了聯邦調查局局長久以來認為的顛覆傾向,但他並沒有將這件事廣而告之。對杜波依斯來說,這是尖刻的指責——他對美國價值觀的最後一擊都沒能引起主流政治的注意——卻毫無掩飾地說明了他在白人世界中無足輕重。儘管胡佛準備全力打擊美國共產黨帶來的安全威脅,但杜波依斯的背叛對他來說無關大局,他需要的是能引起司法部部長羅伯特•肯尼迪以及大部分公眾注意的大事件,杜波依斯不是。

肯尼迪與胡佛之間的持久戰在各個領域進行著。肯尼迪希望徹底改變聯邦調查局從國內情報到有組織犯罪等各項事務的優先順序。聯邦調查局內部的保密數據表明,自美國共產黨 1956 年瓦解以來,規模已進一步縮小—— 1500 名聯邦調查局的線人潛入美國共產黨,為其預算和會員人數做出了很大貢獻——肯尼迪認為聯邦調查局巨大的國內安全網實際上是麥卡錫時代遺留下來的官僚主義的浪費之物。肯尼迪知道負責有組織犯罪的聯邦調查局特工只有十幾位後,倍感震驚,因為負責政治安全工作的特工有 1000 多個。肯尼迪希望這兩個數字可以調換,而更讓他惱火的是聯邦調查局居然否認有組織犯罪的存在。

作為胡佛指定的負責人,羅伯特•肯尼迪第一年任期結束時,聯邦調查局的弊端已開始漸漸顯露。 12 月,肯尼迪告訴一位英國記者,說美國共產黨“日漸式微,構不成威脅,況且大部分共產黨員都是聯邦調查局的特工”。在下一個月的內務委員會上,胡佛尖銳而迂迴地反駁說美國共產黨是“特洛伊木馬,裝滿了紀律嚴明的狂人分子,堅定不移地致力於給這個自由的國家套上國際共產主義的枷鎖”。胡佛為了讓警鐘長鳴,秘密向國會議員和選出來的參議員們公開了一則消息,說紐約一位名叫斯坦利•利維森的律師既是美國共產黨中直接聽命於克里姆林宮的秘密成員,也是馬丁•路德•金的指導顧問。胡佛的意思很明白:困擾人多時的黑人革命是莫斯科的散兵線,只有無所不知的胡佛瞭解全部細節。“外部威脅不能成為內部威脅的擋箭牌。”胡佛寫道。在 1 月 8 日給羅伯特•肯尼迪的機密備忘錄中,胡佛更尖銳地拓展了自己這一懷疑的深度。他警告說,通過利維森,共產黨不僅影響了金,而且通過金,利維森和共產黨們也能“接觸”到司法部部長本人以及白宮。因為金和肯尼迪兄弟私交甚密——最近甚至還和總統共進午餐——所以可以說共產黨的爪牙已經伸向了美國高層。

肯尼迪的反應並沒有記錄可查,也許是因為他並不接受自己在共產黨的操縱下並非無懈可擊的說法。然而,並非司法部的所有人都認為胡佛的警告無關緊要,這一點自肯尼迪 2 月 1 日出發,進行為期一個月的世界親善之旅後,就已浮出水面了。 2 月 2 日,代理司法部部長拜倫•懷特給聯邦調查局的聯絡官打了電話,特別說明要討論一下胡佛 1 月 8 日有關利維森的備忘錄。“懷特認為一定要採取某些措施。”聯絡官之後向聯邦調查局報告時說道。懷特想要複審聯邦調查局關於利維森的文件,以檢查可能置肯尼迪政府於險境的苗頭。

對聯邦調查局來說,懷特的熱情主動似乎有矯枉過正之嫌。他複審利維森文件的要求帶來許多棘手的問題。首先,關於利維森擁護共產黨的情報資料都是 5 年前的,均是傑克•查爾斯和莫里斯•查爾斯兩兄弟的一面之詞,而這兩兄弟則是 20 世紀 40 年代末派系動盪時被清洗後作為聯邦調查局情報員滲透到美國共產黨內部的。更糟糕的是,利維森的資料顯示聯邦調查局曾兩次想將其招致麾下,這就很難解釋為什麼聯邦調查局現在卻認為他罪惡滔天。最後,儘管聯邦調查局能證明利維森和金在民權運動方面是密友,卻沒有證據表明二人中的任何一個服從美國共產黨的命令或意願,更別說克里姆林宮的了。簡而言之, 1 月 8 日的備忘錄誇大了顛覆性的說辭,好讓肯尼迪得到消息。而拜倫•懷特對胡佛這一警告的歡迎,現在卻讓聯邦調查局盡數攤牌。這一狀況下潛藏的難堪立刻擺到了 J.埃德加•胡佛的桌面上,要求他做決定。“反正金沒什麼利用價值,”他在備忘錄上隨手寫道,對問題做了大概說明,“絕不能威脅到情報員的安全。”

有鑑於此,在對金的首份書面評估中,胡佛指明瞭聯邦調查局對金的敵意應超越任何調查。這一簡短的評論雖然很殘忍,卻行之有效,聯邦調查局的下屬們都明白了應如何與懷特周旋。這一重要的信號所傳達的信息是金被自己與利維森的聯繫連累了。至於懷特索取證據的要求,胡佛則將劣勢轉為優勢——他命令說,由於信息至關重要,所以決不能公開。利維森的文件事無鉅細,都應保密。

考特尼•埃文斯是聯邦調查局的聯絡員,幾天後,他將胡佛的回答告訴了懷特。懷特說自己充分理解自己不能查看利維森檔案的原因。然而,為了約束懷特,埃文斯甚至進一步降低了胡佛 1 月 8 日備忘錄的重要性。埃文斯提醒懷特說,與司法部部長和白宮交流的並不是利維森本人,而是金。共產黨的影響並非直接的,而是間接的。這一保證引得懷特一番諷刺。“懷特說,從白宮高層一些人的品性來看,如果有報告說利維森確實與白宮有直接聯繫,他也不會驚訝。”埃文斯寫道,他給聯邦調查局總部遞送了刺耳之言,無疑是針對哈里斯•沃福德的。

從聯邦調查局的角度看,埃文斯與拜倫•懷特達成了理想的諒解,而且在這一諒解中,代理司法部部長似乎對胡佛的說法偏聽偏信,很認同聯邦調查局對金和利維森的懷疑。此外,這一事件也幫助胡佛重新建立了與白宮的直接聯繫。羅伯特•肯尼迪堅持認為聯邦調查局應通過司法部的渠道澄清消息,曾切斷了聯邦調查局局長與總統辦公室之間寶貴的聯繫。2 月 14 日,胡佛給拜倫•懷特提供了一份文件,總結了金與左翼事業支持者各種各樣的聯繫。同時,他還通過使用聯邦調查局重要文件的文件袋,向白宮的肯尼斯•奧唐納提供了一份相似的文件。“尊敬的奧唐納先生,”胡佛說,“文件的內容與傑出的南方黑人領袖馬丁•路德•金牧師有關,我想您應該感興趣。”

同時,羅伯特•肯尼迪正進行著他特別的環球之旅,自信地傳達著美國政府的對外政策以及遠非司法部管轄範圍內的事,與之同行的大批記者都認為這些訪問預示著肯尼迪時代的到來,因為羅伯特將跟隨其兄長的步伐,走進白宮。在相對貧窮的國家,人們對美國在殖民主義方面的看法不停發問,讓肯尼迪疲於應付。印度尼西亞人更是拒絕接受肯尼迪對其為新幾內亞脫離荷蘭而進行獨立談判一事所做出的中立評論。肯尼迪儘量做到不冒犯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同盟國,便擺出一副他在應對佐治亞州奧爾巴尼事件時的態度:這是地方政府自己應該做的決定。由於這一說法暗含著肯尼迪對荷蘭殖民主張的默許,於是槍林彈雨般的批評朝他瘋狂襲來。憑藉隱晦的幽默和頑強的毅力,肯尼迪在不同國家面對情緒同樣激烈的質問者時,都表現得極為勇敢。之後,他明白了,東西方關於民主與共產主義的爭論永遠無法替代種族與經濟這一世界焦點。肯尼迪後來說:“我到過的每個角落,都有人問民權的問題。”

2 月 27 日,J.埃德加•胡佛用一則醜聞迎接司法部部長回國。當時,那個醜聞太過不可思議,就連最容易被超市小報矇蔽的讀者都會因胡佛的令人驚訝的不切實際而略過不看。胡佛的備忘錄基於之前展開的一項調查,當時聯邦調查局的特工們因有人在歌手菲利斯•麥圭爾的家裡非法安裝竊聽器而逮捕了一些參加私人派對的人。竊聽器訴訟的初步成果表明安裝竊聽器的人受僱於羅伯特•馬休和薩姆•“莫莫”•吉安卡納,前者是為霍華德•休斯效命的前聯邦調查局特工;而後者則是艾爾•卡彭犯罪集團芝加哥的繼承人。這對整個司法部來說是件好事——胡佛把馬休當作是聯邦調查局的叛徒而憎惡他,而一直以來,肯尼迪都想定吉安卡納的罪,就像想給吉米•霍法定罪一樣。不過,第一個壞消息是馬休和吉安卡納聲稱自己安裝竊聽器是中央情報局同意的,所以應該免於起訴。而中央情報局的員工也咬牙切齒地確定了馬休和吉安卡納確實曾參與一系列高級機密的工作,試圖借用吉安卡納與黑幫的關係,暗殺古巴總理菲德爾•卡斯特羅。吉安卡納謀劃這些任務時,曾要求馬休和中央情報局保證自己的情婦菲利斯•麥圭爾在自己不在的時候依舊一心一意,而中央情報局的官員認為這是無法拒絕的請求。

這僅僅是個開始。進一步的調查,再加上竊聽器這件事,揭示了菲利斯•麥圭爾對這段情人關係頗為不滿,包括吉安卡納又在加利福尼亞包養了一位名為朱迪斯•坎貝爾的情婦。歌手弗蘭克•辛納特拉將坎貝爾介紹給了吉安卡納,還介紹給了與自己交好的其他黑幫成員。後來人們發現,辛納特拉還將朱迪斯•坎貝爾介紹給了約翰•肯尼迪,尤其是在一系列交換情婦的情況下,也將約翰•肯尼迪和羅伯特•肯尼迪介紹給了瑪麗蓮•夢露。實際上,看起來辛納特拉主業不僅有唱歌,還有引薦,他放蕩的社交網絡裡有各種各樣萬眾矚目的人物——那些人有的來自政界,有的是黑幫成員,還有的涉足演藝事業。至於吉安卡納,他是個老派的黑幫成員,不僅表現在他有竊聽女性友人的同時與另一位調情的特權上,也體現在他看待問題時的實際角度上。吉安卡納與坎貝爾風流完全是公事公辦,這也為他帶來了巨大的隱性力量,因為他和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共有一位情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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