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震:“藝術家要去想,一百年後會被淘汰還是留下”

▲圖/本刊記者 王小祥

“這類繪畫它其實可以沒有激情地去畫,它本身體現的就是你無可奈何的手機生活。所以你畫的時候可以有各種情緒,可以很無聊、很無奈、沒有智商地在那裏發泄。”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

 / 南方人物週刊記者 孫凌宇

編輯 / 楊子 [email protected]


▲視頻:徐震 做1+1>10的藝術


長時間不焦慮,徐震就開始焦慮。


這聽起來像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他不停地吸收信息、處理消息,兩部手機,四臺電腦,才能勉強餵飽一個貪婪的大腦。讓許多人備受攪擾的導航,他要同時打開兩個,以確認哪個更聰明;不同音樂軟件的自動推送仍讓他感到單調,有時他寧願聽白噪音。


身邊一些四十多歲的同齡人開始在家焚香、練瑜伽、抄寫心經,徐震理解這是一種對生活頗具儀式感的妥協,但追求平和從來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可能我們沒到那個時候,甚至於——”——多數情況下他滿口吳儂軟語,偶爾,彷彿突然下了決心,會藉助強烈的字詞在談話中扎個小口子,稍加鬆動旁人提及他時最常使用的“八面玲瓏”——“我會認爲這是非常愚蠢的行爲。”


他推崇的,是時刻颳起龍捲風的生活。“很多人認爲好像藝術家創作的時候要有激情,其實藝術家活着就要有激情。”大學畢業、進入社會、結婚生子這套流程對他而言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無聊,因此,“必須找到一種很高強度的東西,讓你無聊的時間短一點。藝術就好在始終有一個非常不切實際、虛無縹緲的東西讓你去弄,讓你反覆確認到底在追求什麼。其實你也不知道你要追求什麼,肯定是幹了才知道,過程中隱隱約約覺得我幹這個事情是有意思的。幹完了,你才知道你的重量是多少。”


▲2022年,位於松江的徐震工作室 圖/一條藝術提供


在他看來,文化不是獲取愉悅的出口,也不是在一幅畫前優雅地點點頭,而是各種鬥。跟自己鬥,跟周圍的人鬥。有報道稱他爲“中國最活躍的當代藝術家”,他也當仁不讓,“我應該是國內競爭意識最強的藝術家,從業二十多年,我一直是起牀就幹活。”人們相繼陷入倦怠的時候,他發話:“我還是會準時出現在每天早上做廣播體操的隊列裏,精神抖擻。”


現世的認可無法讓他滿足,“對很多藝術家來說,活着的觀衆不是我們的目標。再過 50 年、100 年,我們都死了,你可能會面對一個不知道什麼樣的標準,到時候會把你淘汰還是把你留下?你是不是有一種比較真實的創造力體現出來,而不是僅僅去迎合當下的需求?現在大家覺得同時做4個展覽就是多,很可能到下個時代大家覺得10 個也不算多。”


從2022年開始的《激情》畫作是他“給新人類準備”的藝術,那些邊緣粗糙的色塊呈現了每天不斷在使用的手機社交媒體界面。“我們今天的大部分情緒和感受幾乎都來自這裏,它永遠左邊是灰色(對方),右邊是綠色(自己)。”


▲激情(26.60公斤),2023年,布上油畫,300cm x 200cm


《激情》系列令同濟大學哲學系教授陸興華興奮不已。在他結識徐震的十多年裏,藝術家總是以某種“招牌動作”,即以挑釁的創作姿態和戲謔的意義系統考驗着受衆與市場;但更多的人會跟香格納(國內最早的當代藝術畫廊之一)老闆勞倫斯一樣,對這些簡單潦草的圖像生出“這什麼啊”的疑問。


“理論上來講,我畫得很差。”曾被浙江美院拒之門外的徐震從不遮掩他的短板。這些年,他的創作痕跡涵蓋了拼接的巨型雕塑、用奶油裱花袋擠出顏料堆滿畫布,甚至開過一個貨品包裝完好、內裏空空如也的假超市。習慣了五花八門的舞刀弄劍,突然面對他的赤手空拳,難免叫人暈了眼。


他形容拿不定主意的勞倫斯對這批作品的“又愛又恨”,“好像每次要放掉它的時候,又覺得看過這個繪畫,再去看別的繪畫,總歸多了些什麼東西。我們行業很多時候是考眼睛的,你忘不掉這個東西。”


勞倫斯最終被說服,買了一批,結果一張也賣不掉。徐震輕鬆詼諧地說着這一切,“我們都要爲歷史付出的呀,你也在付出,我也在付出。”


“你已經洗腦成功了。”


“勞倫斯是我們這代人,我們這代人是爲理想買單的一代人。”


“他在爲你的理想買單。”


“我也在爲我的理想買單,我下的賭注比他大多了,他也願意跟。你看,其實真的,藝術行業就是講價值觀的。”


▲徐震在創作“激情”系列中 圖/一條藝術提供



目標是全球免費送出10萬幅《激情》


過去一年內,他在不同的個展上贈送了兩千多幅小尺寸(跟手機屏幕一般大)《激情》畫作給藝術同行及不同國家的觀衆。被問到拿了畫是不是必須在社交媒體上打卡時,徐震笑着回答,“只是建議”;越來越多的灰綠色團瀰漫於微信、抖音、Instagram,據說他的目標是在全球範圍內免費送出10萬幅,最終融合成一場巨大的社交網絡展覽。


比較諷刺的是,製作“激情”的同時似乎正在磨滅“激情”,作爲一個聲稱要不斷創新的藝術家,這樣看似重複的行爲對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麼?他曾不留餘地地將某些數年如一日、不更換創作主題的行爲抨擊成“低智商的體現”,“首先藝術家要創作,創作需要激情,是要感覺的,是要新鮮感的,是要變化的,是要真實的,這些東西在這種20年不變的創作裏面是無法體現的。你每天在重複的是一個你可能第一年就厭倦的結果,結果你重複了20年。”


至於《激情》,他如今停了一年,“肯定有可能再畫,但它是有安排的。我已經把它的價值體現出來了,只是這個行業或者外界不是那麼理解或者接受,那麼我就要去調用畫面之外的資源來慢慢讓它成長。比如說語境的變化、時代趣味的變化,在這樣的語境下我該怎樣再畫這個東西,它是這樣(重音)的一種邏輯,跟我前面說的那種,你畫三個人畫了20年完全不一樣,那很扯。”


大的小的加起來他統計過,已經畫了四五千幅。問他畫到多少的時候,其實就已經厭了,“我不是那種厭倦,我是太忙,覺得還要到樓下去畫畫,有點懶,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四五千的過程對你來說依然是充滿了激情的嗎?”


他立刻改變策略,“這類繪畫它其實可以沒有激情地去畫,它本身體現的就是你無可奈何的手機生活。所以你畫的時候可以有各種情緒,可以很無聊、很無奈、沒有智商地在那裏發泄。”


徐震絕不是那類熱愛講述過程如何嘔心瀝血的藝術家,他有時更像商人,用結果說話。長寬兩三米的《天下》奶油畫,每幅重達數百斤,需耗費上千支顏料和大量噴漆。一個人吭哧吭哧地擠,效率太低,因此,提出想法並把握整體的顏色深淺後,徐震會叫上助手一起畫;《徐震超市》更不用說,逐件商品拆開、打孔、泵氣、恢復包裝,也遠超獨自能承擔的工作量。


▲天下 – 1118VT2210,2021年,布上油畫,180cm x 250cm


工作室一旦成了加工廠,藝術品與商品的界線開始模糊,很多人便接受不了。聚焦藝術拍賣市場的紀錄片《萬物有價》對此流露出更爲包容的視角,其中提到擁有藝術工廠的英國藝術家達明安·赫斯特(Damien Hirst)2012年爲泰特美術館回顧展做準備期間,工廠容納了超過250人共同工作,他甚至會當衆表揚參與“圓點畫”繪製工作的員工。


創作中的徐震同樣百無禁忌,他曾懷着玩笑心態,照搬過達明安的代表作裝置,將動物標本泡進福爾馬林溶液,再放入透明玻璃櫃,只不過將對方的鯊魚換標本成了3噸重的恐龍標本。


面對說他抄襲的質疑,徐震顯得不以爲意,他甚至想,要是有一個人一輩子都在抄別人的東西,“也是個作品呀,沒有一件原創,還能獲得名利,很牛逼啊。”他的這份另類的坦蕩和他在市場上受歡迎的現狀爲他吸引了許多讚許的眼光,認爲其他一些不那麼成功的人不過是披着小清新的皮,守着不存在的藝術的純潔,而藝術行業跟任何行業一樣,不應該跟商業脫節。與此同時,這些言論也免不了招致非議,徐震聳聳肩,認爲在業內“幾乎聽不到有價值的批評”,“因爲我做得比你們好呀。”


▲徐震,雕塑裝置《恐龍》,2007 圖/受訪者提供



你們怎麼不想想他們爲什麼幫我幹?


2009年,徐震創立了當代藝術創作型公司,“從那時起,外界就認爲我們開公司是投機,會想當然地覺得很多創作都是集體的智慧,或者說我們是在利用商業來搞藝術創作。其實這些都是假象。”


他指着工作室牆上掛着的一批2023年創作的水墨畫新作,主體都是插着“吸管”的假山石,名爲《山水——飲料》。在它們成形前,經歷過許多被否定的方案,但這背後並非一個集思廣益的過程。問到廢棄想法皆來自於他,還是說團隊中有人提出合適的想法也會採納,徐震有些激動,“他們如果能提得出來,他們可以一起做一個很成功的藝術家。所以我覺得外界的這個彎一直轉不過來,認爲這些肯定是他團隊乾的。我有時候會想,你們怎麼不想想他怎麼能幫我幹成這樣?我一旦這個東西賣掉了,他自己出去幹好了?他爲什麼幫我幹?我的公司可能比這張畫的售價高哇。”


▲山水 – 飲料(清朝太湖石,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2024年,水墨絹本,197cm x 247cm


1998年他作爲聯合發起人創辦了上海第一家獨立的非盈利機構比翼中心。2014年成立畫廊,全方位推廣藝術家。2022年在上海崇明島建立美術館。如今早已是藝術家、策展人、畫廊主、文化公司老闆綜合體的徐震解釋道,“爲什麼做公司?其實很簡單,當代藝術的甲乙方是可以來回變的,我可以不受那麼強的體制的制約,能夠相對自由、比別人更大膽地去嘗試。”


至於商業動機,他的說法是:“我們對商業沒有什麼興趣,但我可能會對在這種條件下創作能夠怎麼做、藝術能夠產生什麼關係有興趣。比如說我們去年在溫州弘美術館做開館展《訓練?祖宗》,我想的是這個地方沒有當代藝術,是不是可以試試。但對很多人來說,他需要機構有經歷有背書,要看我在你這裏做是不是誰加上誰。”


他既像裁判又像選手,不成熟的生態、不大的場地、不高的名氣,展覽場地的不同問題到他這裏幾乎都可以克服。常年運營藝術中心、畫廊、美術館,經手過幾百次個展的經歷讓他在做展覽時如魚得水,一個方案不行,他不感到遺憾,也沒有忿忿不平,不久便向對方擺出另外二三四五個方案。


2024年3月底,個展“徐震:生態作爲媒介”在深圳當代藝術與城市規劃館學術廳開幕。展覽前,他因地制宜,爲場地做了一件7.5米長的雕塑《Hello》,盤旋環繞在展廳,當觀衆步入展廳,就能看到這根古希臘神廟的柱子如同一條放大變異的蛇一般撐滿空間,東張西望,似乎在跟觀衆點頭致意。“我們希望能夠做一個比較輕盈的現場,儘管作品多且大,但它們不會讓人感覺很重,或者說太壓迫,還是比較溫柔,像一個怪獸在你旁邊待着的那種感覺,當然裏面也隱藏着一種不安全性、不確定的東西。”


▲“徐震:生態作爲媒介”深圳展覽現場 圖/受訪者提供



1500平方米的場地被徐震填得滿滿當當,“我要讓你看到一條S形的蛇很逗很酷;旁邊有一個上下佛,豎在那裏;一轉身,一個耍雜技的:一個希臘雕塑上豎了幾個人;這邊一堆小畫,竟然畫的是微信對話。把你的思緒帶得越遠越好。這些元素還會重複出現,不斷刺激你,很滿,有點過度,像是我們如今接收網絡信息的感受。你的思維會被這樣的形象和意義捆綁,攪拌在一起,意識流一直變化,這是這個展覽需要的東西。”


展覽呈現了他近年的許多新作,他像是仍然沉浸在對自我表現的不可思議裏:“大多數藝術家在我們這個階段(年近50)不會有那麼大的變化,這裏面有很多東西雖然還不確定,但對那種穩定且具有辨識度的風格,或者一個圖像讓別人看十幾年,我是沒有興趣的。我這一代人(70後)年輕時候試錯機會是特別多的。但今天可能大家要求很高,對於到我這個年齡的藝術家,幾乎所有人還希望看到你出問題了。我們都還在實驗自己的一條路,可能結果是一個悲劇,或者可能是個喜劇。不到最後一刻你是不知道的。”


“你會怎麼回顧自己走的路,會有階段性的感悟嗎?”


“我們比較鬧劇,就沒有停下來。我不喝酒,我也不抽菸,沒有什麼娛樂活動,基本上都在創作。我也沒有什麼感悟。其實對一個藝術家來說,我覺得感悟太多會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