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內,我見證了兩場死亡

封面來源:Unsplash



今年四月,我們開啓了一個大膽嘗試的新欄目,以每週末雙更的形式,連載了一部從投稿中發掘的原創小說作品。


連載期間,我們同作者一起,循着線索深入真相,對女性的多重身份有了更多理解和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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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鼠之愛》全12期


不知你是否和我一樣,偶爾爲人生只能活出一種模樣而感到遺憾,好在,文字與故事提供了一種可能性的想象——那些來不及親身演繹的失落、悵惘、喜悅、激情……更多千滋百味的情感,正在許多個平行宇宙裏祕密生長。閱讀,正是開啓躍遷之門的密鑰。


在這個夏天,我們想再次邀請你,暫時逃離炎熱天氣,踏入一片全新的故事密林。


 追更提示:

本期原創小說連載欄目依然是每週六和週日早上更新,歡迎大家閱讀後留下你的評論和感想~




暗 燈

楔子



正午,光線卻黯如黃昏。


附近從清晨開始就颳起了沙塵,空中除了沙子還有煤灰,不時有塑料袋、碎紙片在地上打着轉輕盈地旋上天空,又悄無聲息地落下來。一輛大巴緩緩駛離西青市,車尾處的灰密,遠處空氣中的灰薄,連成了紗網似的一片。車子被灰包了漿,已經看不出哪裏的漆皮被磕碰掉落了。


“太髒了。”女孩嘟囔了一句。


“刮完風就好了。”

“那髒還會刮到別處去。”

“別的地方也會颳風……”


靠近車窗落座的一對母女低聲交談着。母親有些疲憊,簡短地應付完女孩的問題後,她隨意抹了一把孩子臉上的灰,安心地靠着椅背閉上了眼睛。滯澀的車窗被一截一截地推過去,終於咔噠一聲關上了。灰塵被隔絕在外,煤灰味卻沒散,混合着座位頭枕布里的二手菸味,一起在密閉的車廂裏包裹着二人的身體。


女孩一個人看着車窗外不斷掠過的形狀死板的山。


她一直想知道爲什麼這裏的山長這個樣子,支着平平直直的棱角,黑黢黢的,大多地方都寸草不生,像是黑白掌機上堆積的俄羅斯方塊。或許山這幅樣子單純是爲了告訴人們,裏面有煤。


如果這些山真的是俄羅斯方塊,那麼這座和那座正好能拼接成一整排,被消除掉。


女孩伸出手指在玻璃上拖動着其中一座山,頃刻間,腳下曲裏拐彎的山路變成了寬闊平坦的高架橋,塵土消失得無影無蹤,面前只有坦蕩的陽光……


小女孩再也受不了了,低頭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母親被驚醒,趕緊從包裏掏出一個皺皺巴巴的塑料袋接在她嘴邊,然後故作惱怒地搗了女孩的後背一拳。


“傻子,暈車了怎麼不叫我?”


母親帶着做賊心虛的眼神環顧四周一圈,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她們。


車頭發動機附近,傳來了滋滋啦啦的電流噪聲,有人調大了收音機的音量。


“……昨夜,西山山林中發現一具女屍,死者約25歲,具體身份信息不明,請附近民衆留意,有知情者請與西青市公安局西山區分局聯絡,或撥打本臺聯繫電話,0814……”


沒消化的食物混雜着酸水味,讓車裏更加難聞。乘客多是從市裏辦完事回家的村裏人,不知是因爲這段新聞,還是這股越散越遠的味道,他們紛紛睜開閉了一路的眼睛,蹙眉嘆氣。


對面的車窗被人打開,風再次灌進車廂,與發動機的嗡鳴攪在一起,遮住了收音機中對那具屍體更加詳細的描述和報道。公路一側的山上,一條黃色警戒線扯在枯樹之間無力地左右晃着,一箇中年警察拿着勘驗工具毫無表情地看着駛過的大巴車,恰好對上車裏女孩的視線。


“小姑娘,喫這個,喫了就不暈車啦……”

“謝謝,這是啥?”

“薄荷糖,進口的。”

“誒,太謝謝了!快謝謝大哥哥……”


車廂裏,母親在和某個年輕男子對話,但是女孩的眼睛卻一直停留在窗外山間那個警察身上,因爲警察也一直在看着她。


直到大巴轉過下一個路口。





“……死者自西山山頭墜落近十米後,沿山坡翻滾至此,顱腦撞擊岩石形成致命傷。11月5日上午9點,現場勘驗和初步屍檢完成,確定有他殺嫌疑,着手立案調查……”


西青市公安局西山區分局內,刑警一組組長朱雨一邊說着,一邊把西山墜亡女屍案的屍檢報告貼在黑板上。


隊長孫永明癱坐在椅子裏,聽到“他殺”兩個字,直起身來。


“死者手足處均有繩索束縛痕跡,除了滾落時的擦傷和撞傷,身上還有多處淤青,經法醫確認,形成於墜亡之前……”


朱雨將屍體現場照片貼在黑板上。


照片攝於那個颳着沙塵的上午,於是出現了一種光影昏暗又清晰的藝術片風格。一片青白靜靜地躺在煤灰裏,在乾枯的斷枝、雜草、沾着辣椒油的食品袋,和裝滿尿液的塑料瓶之間,保持着雕像一般的姿態。死者雙眼緊閉,長髮被腦後的血漬粘成一片。身上的衣服刮破了好幾處,沾着泥灰,難以辨認本來的顏色,只隱隱看出幾朵印花的模樣。


“另外,死者有脫水症狀,胃內無食物殘留物,事發前可能出現低血糖相關症狀,加上夜晚光線昏暗,導致失足墜落。”


近兩年類似案件不少,都是在西青市附近的山裏發現的,都是原本就受傷的年輕女性。黑板前看着現場照片的大多數人都覺得,這很可能又是一個同類受害者。


2000年後,西山附近村子裏的人懷着對新世紀開始的熱情和期待,認爲自己也能在城市中找到新生活。畢竟有了摩托羅拉,有了移動QQ,還有GPS導航,到處都在修路,修鐵軌,修機場,出國旅行的人越來越多,已經到了外界的大門向每一個人敞開的時代,似乎只要動動手指,抬抬腳,就可以輕易地邁出家門。


但是,如果一個農村女人每天火急火燎地想着去城裏,只會被制止甚至謾罵。她們需要留在家裏,留在原地,履行對家庭的義務,贍養老人,撫育孩子,或者只是守住自己的“崗位”,什麼都不做,望着荒涼的一小塊田地和泥濘的砂石路,等着丈夫回家。


如果一定要離開,就代表着背叛。不僅會被追回去,還一定會經歷一場風暴。踏出離開的第一步,她們就得不惜一切代價躲開家人,逃下去。


幾個月前,有記者報道西山出現神祕生物,老朱參與了跟蹤抓捕,最終發現是一個農村姑娘。她從家裏逃出來,沒有錢,又怕被父母與警察找到,所以躲進山裏,靠山間植物和過路司機丟的垃圾生活,希望熬過一段時間父母就會當她死了。老朱現在仍記得抓到她時她眼中的神情,彷彿被正式宣判了死刑。





孫永明打破了沉默。


“也是從家裏逃出來的姑娘吧……害怕家裏人追上來,不敢坐車,不敢走公路,冒險逃進了山裏……唉!那就還按照之前的情況處理吧,讓二組着重在西山附近的幾個村尋找一下死者家屬,認領了屍體……”


“死者很可能經歷過監禁和虐待,是在恐嚇和追逐中失足墜落,所以很有可能存在過失致人死亡罪。”老朱補充。


孫永明無奈地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判不了的,你還沒經驗嗎?那些父母不過是想追女兒回家而已,難道要把他們當成殺人犯抓起來?你能把打過孩子的父母都抓起來?”


“可如果追她和虐待她的,不是她的父母呢?”


一旁的刑警左寧忍不住開口。目光紛紛投向他。小左跟着師父老朱參與過兩個出走後在外遇險的農村女孩的案子,他一直在仔細觀察老朱張貼的現場照片。綜合照片來看,仍有一些信息待確認,比如屍體滾落的路徑,以及周圍雜亂的腳印。


“從現場狀況看,她是從西青市方向往山裏跑的,與之前村裏姑娘的逃跑方向相反。假設她是出於躲藏的目的進山,可她的行進路徑又很靠近公路,說明她不是隻想藏,還有可能是想求救。


“可如果她想要求救,在城裏不是更容易找到人嗎,又爲什麼要去山裏。有沒有可能她是被……是被罪犯強行從村裏帶到了西青市,找到機會逃跑時想要回家……”


“你是在天人感應嗎?”


孫永明打斷了小左,略帶慍怒地看着他。


“……消息已經放出去了,找到家屬之後,她到底是市裏人還是農村人,生前到底爲什麼被打,被誰打,就都會清楚了。至於她爲什麼要跑進山裏,也很可能就如老朱說的,她低血糖了,頭昏發暈,考慮不了那麼多……所以,還是像我說的,先讓二組着重識別死者身份,尋找家屬認領遺體……”


接着,孫永明轉頭對老朱說:


“最近市裏領導非常重視掃黃打非行動,目前雙湖區分局已經在好幾個歌廳和洗腳城查獲了新型毒品。咱們這裏一直沒有動靜,緝毒大隊那兒也在催我們抓緊配合。查獲毒品,纔是當前真正關係重大的任務,你明白嗎?”


“明白。”


“好,西山墜亡案,交由刑事二組比對死者和失蹤人口名單,先等待家屬認領屍體。你們一組今晚就去和緝毒那邊聯合行動。散會。”





半開的百葉窗被刺眼的陽光填滿,看不清外面具體的景色,黑板上老朱貼的那些滿是血跡的照片,也像被一道道陽光封了印。


會議室裏,只剩老朱和小左二人。沉默片刻後,小左開了口:


“師父,怎麼辦?現在這樣肯定會耽誤查案。”


“這案子喫力不討好,根本沒人在乎。”老朱點了根菸抽起來,“孫隊長剛剛說她可能是因爲低血糖無意中走進山裏的,這不可能。只是如果我剛纔拿出來,他們就更會認定這姑娘是自殺或者意外墜亡了。”


小左瞪大了眼睛:“拿出來……是還有什麼其他證據嗎?”


“死者身上,還有這個。”


老朱從文檔盒裏拿出了一個小證物袋,裏面是兩顆沒有拆封的綠色硬糖,在百葉窗投來的條狀光線中半明半暗。


“糖?她知道自己身上裝着糖嗎?”


“一個至少餓了三天的人,能不清楚自己身上有沒有食物嗎?問題就在她爲什麼不喫?”


糖果紙是透明的,上面用藍色的細細的字體,寫了一些奇怪的文字。





夜晚的西青市亮起了密密麻麻的霓虹燈,熱鬧與喧囂從迎賓大街一直延續到了八一路。


西山區規模最大的娛樂城“好旺角”對面,是一片乾貨和零食批發市場,大部分商家早在中午就關了門,經營幹貨生意的韓胖子卻剛要下班。他爲了等一個超市老闆在店裏候了一整天,好在最終簽了個大單。


韓胖子拉着卷閘門,一邊饒有興致地看着不斷從面前掠過的紅藍燈光。


警車紛紛停在“好旺角”門口。


韓胖子鎖好捲簾門,傻笑着自言自語:


“……拄拐下煤窯,這下可要倒黴嘍……”


“倒什麼黴?難道你知道里面的情況?”


韓胖子一愣,穿着警服的老朱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他身後。


“同志好……你們來查……肯定是接到了什麼信兒,一般都能查出些什麼……人家那麼大個洗腳城,我知道個屁,就是胡咧咧……”韓胖子被嚇得沒了笑容,從懷裏掏出了一包紅塔山,遞給老朱一根。


老朱叼起煙,從懷裏掏出裝着糖的證物袋舉到韓胖子面前。


“你看看,你們市場裏,有沒有這種糖。”


韓胖子立刻緊張起來,嚥了口唾沫:“這什麼?新型毒品?”


“你就看看,認不認得。”


韓胖子仔細觀察了一番:“這不就是那個薄荷糖嗎,泰國的,我屋裏新到了一麻袋。”


“這糖只有你這兒才能買到嗎?”


“在西青市是這樣的。咱們這市場裏的貨很多都是廠家直銷,國產的,買進口食品只能去東青市的進口商品超市。這兩年出國方便了,有很多旅游回來的人帶回來這種糖,我看喜歡的人挺多,就託旅行社的關係搭了個線,進了一些貨回來,目前沒聽說咱這裏還有別家賣……”


“旅行社?”老朱猛吸了一口煙,“沒想到旅行社還做國際貿易呢?”


“是個人的小本買賣,您放心,我們都是做好海關申報手續的。”


“是你主動要做這個買賣的?怎麼託上旅行社的關係的?”


“也不能算是我主動……合夥的是旅行社的導遊,他給我和我老婆推薦出國旅遊線路時認識的。當時他送了不少從國外帶回來的東西,有這種泰國的糖,還有一小包印尼的巧克力、斯里蘭卡的紅茶……但我說送再多也沒用啊,咱家哪有那個美金坐飛機出國旅遊,但我老婆硬說去東南亞比去歐洲什麼的便宜,機票便宜,物價便宜,還有海島,可給她騷了一段時間才勸下來……”


老朱打斷了韓胖子:“所以這個導遊……”


“師父,走了!”


馬路對面,小左向老朱招呼了一聲,老朱揮了揮手,看起來隊伍已經整備好,就差他一個人了。


“我之後再來……”


老朱說完,匆匆趕向了馬路對面。





在“好旺角”,老朱他們顆粒無收。查不出東西來就要繼續查,這也意味着西山墜亡女屍一案繼續擱置。


老朱一晚上沒有睡好,翻來覆去,想着那個姑娘的樣子。


打扮樸素,還無人認領,她應該不是城裏的女學生或者社會關係很豐富的人。這讓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兒。


女兒從小沒什麼朋友,上下學都是自己一個人,但學習成績很好,考上了北京的大學。之前老朱去北京培訓時看過女兒,她竟然還是一個人。兩人坐在吵吵鬧鬧的食堂裏喫飯,沒有一個熟人上來和她打招呼。


“你應該學着外向點啊,沒有朋友多孤獨啊。”


見面後半天沒憋出一句話的老朱,開口就是這句。女兒冷着臉,埋頭喫飯。


“我小時候不會交朋友,從來沒人教,難道現在就能突然學會嗎?”


老朱知道女兒是在指責自己對她關心太少。


“和人交往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嗎,有什麼需要教的。你學習好,怎麼這事兒一根筋?”


老朱沒有埋怨的本意,但一張口還是說教的味。


“我喜歡一個人待着,以後我也會一個人。你知道我爲什麼來離家這麼遠的地方上大學嗎?就是因爲不想看到任何熟悉的人。”


女兒撂下筷子走了。老朱不知道女兒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是因爲這個時刻都在鉅變的時代嗎?


“師父,好旺角出事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朱還躺在牀上就接到了小左打來的電話。一晚上沒怎麼睡着的老朱迷迷糊糊:“什麼好旺角……”


“昨天咱們突擊查毒的洗腳城,有員工被殺了,你快過來吧。”


老朱一下子清醒了。


死者名叫張學兵,是好旺角的大堂經理,死在位於地下一層最裏面房間的辦公室裏。一走到辦公室門口,老朱就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張學兵死狀慘烈且恥辱,癱在辦公椅上,褲子被半扒了下來,大腿動脈被扎破,血淌了滿地。


“師父,兇器,兇手還留下了一張紙條。”


小左把裝在證物袋裏的水果刀和紙條交給了老朱。就是一把再普通不過的水果刀,紙條也普普通通,是從張學兵辦公桌上的記事本里臨時撕下來的,上面寫着:“罪有應得。”


“死者有前科嗎?”老朱問。


“沒有任何前科。”


“那或許就是這個店有問題了。”老朱環顧着辦公室四周。


這麼大一個洗腳城,肯定產生過不少糾紛,不論是員工內部還是與客人之間。張學兵作爲大堂經理,就是這家店最顯眼的一張名片,落得這麼個死法,看起來昨晚還是沒有查徹底,至少漏了這間辦公室。


就在老朱準備動手搜查辦公室時,口袋裏的手機響了,刑事二組的同事打來的。


同事告訴老朱,西山墜亡女屍的身份找到了。三天前,有人在死亡地點附近的寧家村派出所上報了失蹤人口,經初步查覈與死者信息基本匹配,已經通知報案人來分局了。他們想問問一組要不要繼續接手。


匆匆回到分局,老朱才知道來的並不是死者家屬,而是死者的兩個朋友。一個叫周琪的年輕人,還有一個叫路小雁的女孩。


“死者家屬呢?”老朱問陪同的二組同事。


“沒有家屬,死者父母早年失蹤,由奶奶撫養長大,奶奶也早已過世。死者已婚,沒有工作,在家做手工活補貼家用。奇怪的是,前段日子死者老公也失蹤了。其中一個報案人說,她老公的失蹤時間或許比死者還要久……”


“所以說她家裏只有她一個人,她根本不是離家出走。”老朱皺緊了眉頭。


“嗯,而且除了這兩個朋友,目前我們沒有關於她其他社會關係的信息了。”


老朱一邊與同事交流,一邊觀察着遠處的兩人。


女孩路小雁坐在長椅上淚流滿面,一旁站着的應該就是周琪,也雙眼通紅。


“讓你們久等了,剛剛雙湖附近一家洗腳城發生了兇案,回來的路上又有點堵車……”


老朱只是隨意做了個開場,但沒有想到周琪立刻問道:


“是好旺角嗎?”


老朱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周琪——他的嘴脣開始顫抖,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又像是不知從何開口。



未完待續,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