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涼涉盜少年和他們的“朋友圈”


“孩子的朋友圈出了問題。”多名涉案少年的家長介紹,孩子多是從結識一些“朋友”開始逃學,跟班盜竊“出師”後再帶別的孩子去盜竊,很多孩子滿16歲就不再自己去偷了,“他們知道再被抓就該進去了。”


丨新京報記者 李英強
編輯丨甘浩
校對丨趙琳

本文5336 閱讀11分鐘

小兵心裏十分清楚,16週歲是他青澀人生中的一道分界線。


5月29日,甘肅平涼市陽光學校,小兵對前來探望的母親說:“明天就是我的十六週歲生日,也到了該負刑事責任的年齡,出去後肯定不幹害人的事了。”

小兵因多次參與盜竊手機專賣店、高檔菸酒店和車輛,被送到陽光學校矯治。在這裏,小兵還有36名同伴。這些少年大多跟小兵一樣,涉及流竄盜竊。他們流竄山東、陝西、山西、四川等多省市實施盜竊,但因未滿十六週歲的刑事處罰法定年齡,事後往往都被免予刑事處罰。

當地一位基層政法幹部透露,平涼少年盜竊團伙多年前就開始出現。新京報記者網絡檢索“平涼少年盜竊”關鍵詞,最早可追溯到2016年就有公開曝光,因爲涉案多爲未成年人且持續作案,網絡上甚至稱之爲“少年盜竊天團”。

“孩子的朋友圈出了問題。”多名涉案少年的家長介紹,孩子多是從結識一些“朋友”開始逃學,跟班盜竊“出師”後再帶別的孩子去盜竊,很多孩子滿16歲就不再自己去偷了,“他們知道再被抓就該進去了。”

在“家長管不住,法律管不到”的情況下,當地於2023年9月創辦陽光學校。依照當地官方說法,陽光學校負責全市已滿十二週歲不滿十六週歲的,有嚴重不良行爲的未成年人教育矯治。學校開展思想、法制和紀律教育,以及義務教育階段初中課程教學等。

5月28日,三位女生來到平涼陽光學校,等着探望被送到該校接受教育矯治的朋友。新京報記者 李英強 攝


流竄盜竊的少年團伙


2022年2月,小兵跟隨別的孩子第一次“練手”,從平涼崆峒區一家便利店盜得幾十條煙,他只分得小部分。

同年3月他受人教唆獨自去偷,因爲偷完後“就可以自己帶小弟了”,當晚便砸開一家商店大門,偷來的幾十條煙全部上供給教唆他的“社會大哥”。

小兵的母親王媛回憶,她從民警上門找小兵瞭解情況中得知,孩子最初參與的幾次盜竊,被一個叫禹某鑫的16歲男孩叫去作案,但禹某鑫並不實施盜竊,作案地點集中於平涼市區的菸酒店。孩子說每次得手都是交給禹某鑫,或被禹某鑫索要拿走。

在此之後,14歲的小兵跟其他孩子多次走出平涼到外地作案,團伙成員相對固定,有時也會有別的小孩加入。

小兵向母親回憶,有一次,他和小亮等四人前往山西臨汾,盜得約三十部高檔手機賣了近三萬元,事後小亮表示將這些錢交給了上線“社會大哥”陳某周。

小亮被送進陽光學校接受矯治時,也未滿16歲。他與小兵共同參與的盜竊案有四五次,更多的案子則是跟自己“關係最好的朋友”一起實施。

小亮曾告訴母親趙麗,他和幾個同夥的盜竊足跡,涉及四川的自貢、遂寧、樂山、南充、達州等八個地級市;山西的運城和臨汾;陝西的商洛和寶雞等地,以及甘肅的定西、慶陽、白銀、張掖等地。

小亮的說法是,出去盜竊都是由“社會大哥”負責出資包車從平涼出發,到達目的地後先踩點二手車行,夜間砸門進入車行翻找車鑰匙,然後開車就走。

有了作案交通工具,他們從手機地圖查詢當地的蘋果、華爲手機專賣店位置,而後砸開門店洗劫一空。最多的一次,盜竊新款手機和平板電腦百餘部,有時運氣好還能從店裏盜得現金。

得手之後就連夜駕車返回甘肅平涼。途中分贓,領頭的、老手拿大頭,新手拿小頭。距離到達平涼高速路出口前遺棄車輛,翻越高速路欄杆轉乘當地出租車回到市區,“參見社會大哥”並上供,而後團伙三兩人結夥到外地銷贓。

爲儘快出手,團伙成員有時會低價處理盜來的贓物。單人銷贓金額少則幾千元,多則十餘萬元。實際依照所盜物品的市場價格,每起盜竊案值幾乎都是百萬餘元。

除了盜竊高檔手機專賣店,團伙成員還對高檔菸酒店下手,偷來的名煙名酒,也都分贓銷贓。

平涼酒吧一條街,小兵受人教唆曾在此盜竊菸酒店。 新京報記者 李英強 攝


家長們在陽光學校會見孩子後得知,他們每次都和相對固定的三至五人一起作案,偶爾也有交叉作案。每個孩子至少有10起以上盜竊行爲,多則三四十起。孩子們告訴家長,他們最初都是跟班盜竊,後面開始帶“小弟”一起去偷。


平涼一位基層政法幹部透露,平涼少年盜竊團伙出現已有數年。新京報記者網絡檢索“平涼少年盜竊”關鍵詞,最早可追溯到2016年就有公開曝光。


2018年10月曾有新聞報道,平涼11名未成年人在彭陽縣盜竊,14歲少年駕車撞壞警車4輛。彭陽縣公安局設卡堵截,嫌疑人無視民警警告,駕車闖卡,還向警車投擲雜物。最後嫌疑車駛入死衚衕被堵截抓捕,經查7名嫌疑人中有6名未成年人。在破獲的另一起盜竊商鋪案中,5名平涼籍嫌疑人也是未成年人。



出了問題的朋友圈


從在校學生變成流竄盜竊的慣犯,家長們也是在警察找上門後,才知道孩子在外犯了那麼多事。通過與孩子的交流,才瞭解到他們“結交朋友”出了問題,被人帶上了盜竊的歪路。


2022年11月山東菏澤市東明縣發生一起手機專賣店被盜案。因疫情原因,直到翌年元月東明縣警察趕到平涼偵辦案件。因涉及未成年人詢問過程需要監護人到場並簽字,趙麗才知道小亮夥同其他孩子跑外地盜竊了。


依照小亮母親的說法,這是她家孩子第一次外出作案。


小亮向辦案民警交代,他和小帥等三人在菏澤駕駛偷來的汽車對手機專賣店實施砸鎖並盜竊手機20部,事後把汽車遺棄在高速路邊逃跑。小帥分了兩部手機自行離去,他和另一名同夥帶着18部手機返回了平涼。


趙麗說,小亮參與的山東省東明縣盜竊案,因涉及未成年人未予執行拘留處罰,而領頭的小帥和背後教唆人小琦因已滿十六週歲,案發後被東明警方刑事拘留。


小亮說,這第一次外出盜竊,原本是一個叫小帥的人叫小琦一起去,但小琦說已滿十六週歲就到了負刑事責任的年齡,所以就讓小亮去配合小帥。


對於孩子的“變壞”,小兵和小亮的母親都說是從逃學開始的。


2022年就讀平涼一所中學初二年級的小兵,結識了兩個孩子一起玩耍。母親王媛曾問過兩人是幹啥的,小兵說是同學。


自從三個孩子結伴玩耍,小兵經常夜裏晚歸,還經常向家長要錢。


一次小兵向王媛要20元被拒後,母子倆大吵一架,小兵砸了家裏東西后就離家出走,後來脾氣變得更暴躁,動不動就幾天不回家。


5月29日晚9點,平涼新北嘉園附近一間檯球廳仍有學生玩耍。小兵和朋友當初逃學後也經常來此玩耍。 新京報記者 李英強 攝


小亮的軌跡也差不多,從放學晚歸到幾天不回家,還跟一幫朋友學會了喝酒。因爲喝酒的事,小亮還被父親揍了一頓,拉勸不開的趙麗只好報警求助。


110民警調解後建議送孩子到外地上學,因爲他的朋友圈子出了問題,需要隔離。夫妻倆也因此將小亮送到蘭州借讀過一段時間。


中考前一個月,學校老師告訴趙麗,小亮屢次在課堂上睡覺。週末回到家,有時小亮說出去拿學習資料,出去後卻半天不回。


趙麗說,孩子中考完以後的那個暑假,朋友圈子就徹底亂了,於是就發生了組團去山東東明縣盜竊的事。


當時被刑事拘留的“教唆人”小琦,是小亮認識的第一個社會上的朋友。


最初,是小琦租車帶着小亮等一堆小弟到處喫喝玩耍,也不用他們結賬,有時還將車交給他們練練手。車輛一旦發生碰壞送修理廠維修,但孩子們沒錢,便由“社會大哥”陳某周幫助處理,由此他們欠下人情債。


事後,所盜手機全部交由小琦銷贓,贓款用於支付他和同夥住酒店喫喝費用,賠付以前一起駕車玩耍碰壞車輛的修理費。


有一次,陳某周過生日。小亮等三人負責安排請客、購買金戒指,以及迪吧消費共3萬餘元。小亮告訴母親,生日宴場面很氣派,有二十餘名小弟參加。


小亮說每次盜竊後,陳某周基本都參與分贓,而且讓他們將手機藏於平涼南郊的山上。除此以外,銷贓的錢也要給陳某週上供一兩千元至兩萬元不等。“陳某是賊頭子,負責組織盜竊銷贓活動,手下帶領着十餘名小弟。”小亮說。


趙麗曾多次勸告小亮,不要和社會上的人再出去胡作非爲。但他說路已經走偏了,他會想盡一切辦法儘快將欠下的人情債還了,就不再交往。



無力又無奈的家長

得知小兵參與盜竊,王媛也嘗試過隔斷兒子的平涼朋友圈。


2022年3月底,王媛帶小兵到青海西寧的親戚家居住,每天盯着他不讓外出。後來給了他一部舊手機消磨時間,又怕他跟外界朋友圈子聯繫,乾脆沒敢給他手機卡,平時只能連無線網玩玩遊戲。


有一天小兵趁家人不備逃離了視線,家人找到時,小兵已經包了一輛車準備回平涼。原來小兵通過社交軟件與平涼的“朋友”取得了聯繫,對方答應付4000元給他包車返回。


小兵被領回家,他給母親寫下脫離母子關係保證書,“人家說要去偷呢,要和我脫離母子關係。”


面對違法犯罪的孩子,家長說他們並不是不管,而是真管不住。


趙麗多次勸孩子不要外出胡作非爲,但孩子反而告訴她說:“我還未滿16歲,只要不犯‘八大罪’警察拿我也沒辦法,無非叫去作個筆錄就得放人,超過24小時還能告他們的”。


趙麗說很難理解孩子:“你說他懂法吧,他淨幹違法的事;你說他不懂吧,可他知道鑽法律的空子”。


2021年3月實施的《刑法修正案(十一)》規定:已滿十六週歲的人犯罪應當負刑事責任。已滿十四周歲不滿十六週歲的人,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強姦、搶劫、販賣毒品、放火、爆炸、 投放危險物質罪的,應當負刑事責任。


刑法修正案明確,因不滿十六週歲不予刑事處罰的,責令其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加以管教;必要的時候依法進行專門矯治教育。


《治安管理處罰法》規定違反治安管理行爲人已滿十四周歲不滿十六週歲的,應當給予行政拘留處罰的,不執行拘留處罰。


小亮和小兵等人曾參與多起盜竊,但每起案件結案都是作出行政拘留十五日處罰,因涉未成年人不送拘留所執行。也正因此,小亮他們即便被抓,也不在意,被放出來後反而更肆無忌憚地盜竊作案。


趙麗說她最擔憂的是孩子滿十六週歲後,效仿“社會大哥”轉到背後繼續參與作案。她說孩子跟隨的“社會大哥”以前都是盜賊,只不過後來到了負法律責任的年齡,就轉到幕後成了“大哥”。


平涼市陽光學校,該校辦學宗旨爲對嚴重不良行爲學生實施特殊基礎教育。 新京報記者 李英強 攝

2023年9月25日,趙麗收到戶籍轄區平涼崆峒區公安分局車站派出所民警電話通知,讓她帶孩子去趟派出所。她帶孩子乘出租車前往派出所路上,聽見小亮跟人通電話:“你們弄不成事讓我給哥咋交代,你們這次的費用我咋弄。”後來說着乾脆發火了,“你們幾個弄不下事情就別回平涼,回平涼就打斷你們腿!”


從孩子通話內容和語氣,感覺應該是派出去的人沒有得手。這種種跡象更加重了趙麗心中的焦慮。


趙麗說孩子屢屢犯事後,當地政府也派員進行了家訪,關注孩子動態情況。


中國社會科學院少年兒童研究中心主任童小軍認爲,這些孩子出現問題後,兒童主任、兒童督導員應第一時間介入干預。如果他們的專業能力或水平達不到,政府也可以購買第三方社會工作師介入服務。


這些孩子屢次參與盜竊,而且背後有成年人教唆。童小軍介紹,孩子是經不住誤導、引誘、逼迫的,時間久了就會形成一種習慣。孩子走向犯罪道路,除了家庭監護人的監管無力,也有社會力量介入干預的缺失問題。



入讀陽光學校後的改變

平涼的未成年違法犯罪情況,也引起了相關部門的重視。


2023年7月9日,甘肅省公安機關預防治理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工作現場會議在平涼召開。


副省長、省公安廳黨委書記、廳長黃瑞雪強調,預防治理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是一項創穩工程,要打擊懲處更堅決、預警防範更精準、矯正幫扶更用心,以更強的擔當推動專項行動縱深開展。預防治理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是一項長期工程,要聚焦長治長效,努力爲未成年人營造安全成長的治安環境、清朗有序的網絡環境、知法守法的法治環境。

2023年7月,甘肅省公安機關預防治理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工作現場會議在平涼召開。 圖源:甘肅省公安廳官網


參會的一名人員介紹,會議結束後平涼市委、市政府就啓動了陽光學校籌建工作。


2023年9月22日,陽光學校正式啓用。辦學宗旨爲對嚴重不良行爲學生實施特殊基礎教育。業務範圍負責全市已滿12週歲不滿16週歲的有嚴重不良行爲的未成年人的教育矯治,開展思想教育、法制和紀律教育、義務教育階段初中課程教學等。


2023年9月,因涉及盜竊四川自貢一家手機專賣店,小兵等人在家門口被警方帶走,在完成現場指認後,小兵等人被四川警方送回當地派出所。民警徵得家長同意後,於9月23日將小兵送進了陽光學校。幾天後,小亮也進了陽光學校。


平涼市陽光學校位於平涼市強制戒毒所院內,是由戒毒所一處閒置房舍改造組建。學校兩扇灰色鐵門緊閉,一扇鐵門留有小門進出人員。三米高的圍牆遮擋着院內場景,遠望,院內一幢四層的警用藍頂房舍,每個窗戶帶有格子鐵網。


知情人介紹,該學校由教育局從平涼職教中心學校調派了十餘名老師,對學員開展初中課程教學。平涼市公安局也派出十餘名民警和輔警對學員進行日常管理。


陽光學校規定家長例行會見時間是月末的最後三天。


2024年5月29日,王媛帶着精心準備好的蛋糕來看望孩子。小兵告訴母親:明天就是自己16週歲的生日,出去後肯定不敢再胡整事了。


母子臨別,小兵給母親寫了一份書單,有初中語文、數學、英語課本,他叮囑母親下月會見時一定帶來。


王媛說孩子通過一段時間矯治改變了很多,他渴望學習、渴望回到以前就讀的學校繼續讀書。


王媛、趙麗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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