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果殼

作者簡介:

伊恩•麥克尤恩(1948- ),本科畢業於布萊頓的蘇塞克斯大學,於東英吉利大學取得碩士學位。從一九七四年開始,麥克尤恩在倫敦定居,次年發表的第一部中短篇集就得到了毛姆文學獎。此後他的創作生涯便與各類獎項的入圍名單互相交織,其中《阿姆斯特丹》獲布克獎,《時間的孩子》獲惠特布萊德獎,《贖罪》獲全美書評人大獎。

書籍摘錄:

第 1 章

於是我在這兒,倒掛在一個女人的身體裡。雙臂耐心地交叉,等待著,等待著,想知道我是在誰的體內,我在這裡做什麼。我懷戀地閉上雙眼,回憶起我如何曾在那半透明的肉囊中漂游,一邊如夢似幻地漂浮在思緒的泡沫中,一邊在專屬我自己的海洋中慢慢打滾,輕柔地碰撞那包裹著我的透明薄膜,深信不疑的薄膜微微震動,與幹著卑鄙勾當的密謀者發出的聲音共鳴。那是在我無憂無慮的青春時代。如今,我已經完全倒轉過來,膝蓋頂著肚子,周圍沒有一寸空隙,而我的思維、我的大腦也填塞得滿滿當當。我毫無選擇,我的耳朵整天整夜地貼在那血淋淋的牆上。我傾聽著,在腦海中做著記錄,同時惴惴不安。此刻我聽到意圖不軌的枕邊細語,對前方等待我的一切,以及我可能捲入的一切,感到深深的恐懼。

我沉浸在空想中,只有它們之間不斷孽生的聯繫才創造出一個已知世界的幻象。當我聽到“藍色”(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我會想象出一種接近於“綠色”的心理現象——當然“綠色”也是我從未見過的。我認為自己天真無邪,不必對誰盡忠,也無需承擔任何義務,儘管被困於這彈丸之地中,我完全是一個自由的靈魂。沒人會反駁或斥責我,我無名無姓,沒有先前的地址,沒有宗教信仰,不負債,不樹敵。我的約會日簿,即使有,也只會記下我即將到來的生日。不管現今遺傳學家怎麼說,我是,或者說我曾經是,一塊白板。不過我是一塊溼滑多孔的白板,在教室或村舍的屋頂都毫無用武之地,只能隨著日子漸長,自己寫上內容,漸漸填滿空白之處。我認為自己天真無邪,但我似乎參與了一場陰謀。我的母親,上帝保佑她那永不止息、砰砰跳動的心臟,似乎也參與其中。

是似乎嗎,母親?不,不是似乎。你是參與了。你確實參與了。我自始至終都知道。讓我回想那一刻,當我被創造出來、擁有第一縷思維的那一刻。很久以前,許多星期之前,我的神經溝自己閉合,變成脊椎,我那數百萬幼小的神經元就像不眠不休的蠶,從尾軸突吐出華麗的金色絲線,編織成我的第一個想法,這一想法如此簡單,但如今卻有些把我難住了。那是我嗎?太自戀了。是現在嗎?太戲劇化了。那麼是它們的先行詞,將它們涵蓋在內的、人們在內心嘆息或廣為接受的、關於純粹存在的那一個字,譬如——是這嗎?太矯揉造作了。所以,較為貼近的是,我的想法是將是。或者,如果不是這個,那就是它的語法變體,是。這是我的原始想法,而這就是關鍵——是。就那樣。本著非此不可的精神。自覺生活的開端即是幻象的終結,那是虛無的幻象,真實的噴發。是實實在在戰勝魔力,是是戰勝似乎。我的母親是捲入了一場陰謀,因此我也是,儘管我的角色也許是挫敗這陰謀。或者呢,要是我這個優柔寡斷的傻瓜妥協得太晚,那就報仇雪恨。

但面對好運,我不會哭哭啼啼。從一開始,我扯下包裹的錦緞,拆開意識這一我的禮物時,我就知道,我也許會在更糟糕的時間降臨在更加不堪的地方。外面的總體情形已十分清晰,與之相比,我家中的危難卻是,或者說應該是,微不足道。有許多值得慶賀的事。我將獲得現代世界的種種好處(衛生、假日、麻醉、檯燈、冬天裡的橘子),並居住在這個星球優渥的一角——豐衣足食、沒有疫病的西歐。古歐羅巴,僵化,寬容,鬼魂纏身,任人宰割,唯唯諾諾,是上百萬不幸之人的歸宿。我所降生的地方不會是強盛的挪威——我的首選,因為它資金雄厚,社會福利豐瞻;也不會是我的第二個選擇意大利,因為那裡有美食、陽光和帝國衰敗;甚至也不會是我的第三選擇法國,因為那裡有黑皮諾葡萄酒,還有法國人的躊躇滿志。我倒是會降生在一個不怎麼樣的聯合王國,它的統治者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年邁女王,王子是一位實業家,以他的善行、他的靈丹妙藥(淨化血液的花菜精)和違憲地干預政事而聞名,他心急火燎地等待繼承王位。這將是我的家鄉,這樣行啊。我也可能降生在朝鮮,那裡也無需靠競爭來繼位,但那裡衣食短缺,沒有自由。

我,連小不點都算不上,甚至昨天都沒出生呢,怎麼能知道這麼多,或者,怎麼能知道如此多的信息,以至於搞錯這麼多?我有自己的訊息來源,我聽呀。我母親,特魯迪,當她沒有跟她的朋友克勞德在一起時,很喜歡聽廣播,而且相比音樂,更喜歡聽談話類節目。在網絡興起之初,誰能預見廣播的蒸蒸日上,或者說是那個已是明日黃花的詞語——“無線”——的復興?越過腸胃蠕動發出的洗衣機般的咣咣之聲,我收聽新聞,一切噩夢的源泉。受自虐衝動的驅使,我聚精會神地聽人們條分縷析,唇槍舌戰。整點和半點的重複播放並不令我生厭。我甚至可以忍受英國廣播公司國際頻道和它在不同節目之間插播的那幼稚的喇叭和木琴的和聲。在萬籟俱寂的漫漫長夜,我可能會在半夜狠狠踢我的母親一腳。她會醒來,難以入眠,會伸手去拿收音機。殘酷的把戲,我知道,但在黎明前我們倆又都增長了不少見識。


題圖為電影《王子復仇記》(1948)劇照,來自: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