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殘疾,我找到了另一種生活的可能

文 | 李曉芳

編輯 王一然


兩年前,戴戴決定以一名“殘疾博主”的身份,拍攝自己的生活。她擅於自嘲,拍攝第一期視頻時,她把腦袋P在漫畫《進擊的巨人》裏,用那個跑得歪七扭八的巨人,調侃自己“走路像奇行種”。夏天頂着大太陽出門逛動物園,她在視頻裏吐槽,“小動物們看了都要直呼我腦癱。”她用時下火熱的MBTI理論,描述自己是個“e型腦癱患者”,社交能量條滿得能讓i人“聞風喪膽”。她的第一期視頻就火了,播放量突破50多萬,她因此收到了好幾個採訪邀約。

戴戴今年33歲,在南京獨居,住在沒有電梯的老房子裏。因爲身體條件不適合遛狗,養了兩隻貓;她嘗試過不少工作,從電商運營一路換到短視頻行業,做編劇、短視頻文案審覈;她喜歡追星,看日本漫畫,熱愛哈利·波特,覺得迪士尼是全世界最快樂的地方。今年3月底,一張伏地魔和林黛玉在舞會現場合影的照片登上熱搜,那場舞會就是戴戴主辦的。

忽略戴戴過於細瘦,有些微扭曲的雙腿和麪容,你會覺得她就是一個愛好廣泛,生活比許多普通年輕人還要豐富的普通女生。

實際上,因爲難產事故,她出生時窒息半小時導致腦癱,一直到4歲才顫顫巍巍地學會走路。每次出門,總有路人有意無意地將目光投射到她身上。她左半邊身體無力,無法保持平衡,這讓她沒法做一些精細的,或是需要力量的活動,比如她不能縫紐扣,畫眼線會不受控制地往外飛,她小時候就想學樂器,但總沒法好好撥動琴絃,每次團購貓糧貓砂,她也沒辦法抬起這些重物爬樓梯。

但戴戴說,相比其他殘障人士,她已經足夠幸運了。她受傷程度較輕,腦癱沒有影響到她的智力,她說話有時有點含糊不清,但基本不影響日常交流。她主要是運動能力受損,分級爲三級肢體障礙,按國內標準,屬於對肌肉控制能力差,但生活能自理,有一定的自主活動能力。

從有意識開始,戴戴的家人沒有在她面前提過“殘疾”一類的字眼,媽媽告訴她,她出生時意外受傷了,所以和其他孩子不一樣,但通過康復鍛鍊,“可能就和普通孩子一樣。”

戴戴的母親王燕記得,自己最開始是崩潰的。戴戴是王燕家族裏的第一個孩子,所有人都在期待她的降生,“想不通,人家小孩好好的,一歲多了會走了,我們總是要抱着,也很羨慕別人。”

她帶着戴戴到處找名醫,做鍼灸,一點一點幫她做康復訓練,“鍛鍊到4歲,她才能靠着牆站,然後開始邁步走了,但走的姿勢挺難看的。”王燕那時只有一個想法,“只要好走就行。能走起來,她想到哪裏就到哪裏。”

後來上小學,家人爲戴戴考慮過特殊學校,但外婆考察了一圈,發現那所學校只能教導孩子到小學六年級,再往後就得回家。外婆堅決反對,認爲那樣孩子的人生沒有出路。

普通學校起初不願意接收戴戴,王燕託人找了好幾道關係,同時向學校保證,出事絕對不追究學校責任,女兒才得以入學。王燕又私下和班主任打招呼,希望每天放學時,能讓戴戴提前走,或是最後一個離校,“避免發生一些碰撞。”家裏的早餐也從來不喫稀的,儘量不讓女兒喝水,“讓她少去廁所。”

小時候會有些調皮孩子模仿戴戴的走路姿勢,王燕只能讓她“當聽不見”,“ 沒辦法,小孩要正常生活,她就是要更難一點。”

戴戴也抱怨過,自己不喜歡下課,因爲下課時,所有孩子都在外面玩耍、跳繩,她沒法參與,只能一個人坐在教室。之後的學校集體活動,王燕儘量幫女兒爭取不缺席,“我們提前跟老師溝通,老師願意帶她都會去。春遊和秋遊人多,怕老師管不過來,家裏就派個親戚跟着她。”

她努力訓練孩子的獨立生活能力。爲了方便打理,女兒很長一段時間都留短髮,但上高中後,看着同齡女孩梳長長的辮子,她也跟王燕提留長髮的請求。王燕告訴她,“留可以,你得自己扎辮子。”女兒練習了好些天,“到現在,她都是一個手撐到牆,就可以把辮子梳起來了,都是自己來。”王燕的語氣有點驕傲。

戴戴一直像個普通學生一樣上課,參加升學考試。高考時因爲生病沒考好,分數只能上二本大學,父母不太滿意,當時學校有個“2+2”的國外交流項目,有兩年時間需要去國外交換學習,父母勸她報了這個項目,“他們就覺得我的身體狀況,學歷再不好,以後找工作沒競爭力,出國讀一下好歹有點優勢。”

那時戴戴已經可以很熟練地照顧自己,但考慮到兩年後得出國,母親規定,衣服必須在學校洗了,“不讓她帶回家,要自己搞定。”不過出國後,戴戴倒是很高興地告訴她,國外公寓有洗衣機,投個幣就行了。

一個很難得的事實是,父母沒有將她當成弱者呵護,而是盡力將她往外推,希望她在能力範圍內享有自由、獨立的人生。從沒人跟她說過,“你身體殘疾,你做不到”一類的話。

因此,一直到26歲,戴戴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和許多殘障人士不一樣。那是2016年,她第一次參加南京殘聯舉辦的職業培訓,過去她幾乎沒接觸過其他殘障人士。

戴戴記得,那次培訓活動的內容很簡單,教大家如何使用手機點外賣、打車、購物。上了兩節課,戴戴說,她想這還要學嗎?“當時班上有很多年紀和我差不多的殘疾人,我就很疑惑,他們爲什麼不會用智能手機?因爲覺得可能像我爸媽的年紀那樣就不太會用。”

接觸多了戴戴才瞭解到,僅僅就班上的殘障人士情況來說,“他們沒有那麼多的需求,比如他們缺一件衣服,爸媽就給買了。我會去參加漫展這些活動,肯定要去研究怎麼買票,怎麼坐車去另一個城市,我會有這種主動的意識,但他們就沒有。”

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國內有8500萬殘障人士,相當於每16個人裏就有一個殘障人士。這個羣體數量龐大,但因爲無障礙設施的落後、周圍的偏見、殘障者的心理障礙等,能被看見的終歸是少數。而戴戴覺得,出現在大衆視野的許多殘障者形象還是勵志或呈現悲慘的。她說自己拍視頻的初衷很簡單,只是在想殘障人士的生活還有沒有別的可能?

她設立了一個小目標,拍滿100期自己的生活日常。在這些視頻裏,她談到了大衆對殘障人士的刻板印象,普通人怎麼和殘障人士做朋友等話題。也會拍在私信裏看到的,讓其他殘障人士焦慮的問題,比如怎麼在招聘軟件上投簡歷,她用了一整期視頻講解,有軟件可以勾選“殘障人求職”選項,如何通過這一選項篩選出願意招聘殘障人士的工作。

她也聊殘疾女生的穿衣自由。在國外讀書時,她買過好幾條“辣妹裙”,露肩的、緊身的、豹紋的,“和國內比的話,國外確實會更放鬆一點,不會有那麼多人在意你。”回國後,她覺得自己已經工作了,這些裙子不太適合。她現在依舊會穿日常的、設計好看的短裙,和朋友出門還會嘗試JK裙、洛麗塔和漢服,完全沒有隱藏殘缺。

一些肢體殘障者詢問她如何克服心理障礙,穿一些暴露自己缺點的衣服?戴戴把那些辣妹裙又重新翻了出來,錄了個視頻。“每個人都可以愛美,而不是爲了看起來正常,去穿低調的衣服,我覺得這隻會加深大家對殘障人的刻板印象,對自己的處境不會有什麼改變。”

不過戴戴拍的更多的還是“有時無聊,有時沙雕”的日常,記錄包餃子、做蛋糕、嘗試漢服寫真拍攝的一天;拍下自己咬着筷子讀半年的馬爾克斯,糾正發音;也會在和朋友爬泰山時,對着攝像頭說不爲難自己,果斷地選擇坐纜車到半山腰,“該躺的時候就要躺。”

她沒有限定拍攝主題,只是經常會在視頻結尾附上一句話,“這就是我的生活,跟你們的也沒有什麼不一樣。”

但不可避免的,世界有時會顯露出它的殘酷。去年11月,戴戴被一家短視頻公司勸退:那時她已經經歷了好幾份不太靠譜的工作,離職成了常事。這次面試時,負責人非常清楚她的情況,也認爲她可以勝任文案審覈的工作,但辦理入職時,人事表現得“像完全不瞭解我身體狀況的樣子”。最終,只上了一天半的班,她還是因爲“身體原因”丟了工作。她很氣憤,辦了離職,發了個視頻吐槽。

如今戴戴還沒有找到新工作。再提起這件事,戴戴很平靜,也清醒地接受自己在職場不佔優勢。總結自己還沒找到工作的原因時,戴戴說,“短視頻行業太新了,有時候他們可能沒想到有殘障人士去面試,不像傳統行業招收殘疾人比較習以爲常。”

一位同樣肢體殘障的粉絲也和她提過,自己應聘程序員,他的學歷、能力是符合公司要求的,但對方拒絕了他,說公司經常要加班,他的身體條件不太適合。戴戴覺得,更多殘障人士想過上正常的生活,還需要社會有更大的進步,這是她拍再多視頻也無法解決的問題。

最近幾年,父母也會催她結婚。去年2月,戴戴拍了一期去南京相親角的視頻,“首先是想感受一下氛圍,其次緣分這個東西,萬一真碰上了呢?”戴戴希望能體驗一段感情。

那天她拉上小姨作伴,也做好了心理預期,每次有大爺大媽上前詢問,她會提前告知對方,自己的身體有點殘疾,對話常常很快就結束了。“相親角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地方,大家明碼標價,我非常能夠理解他們想要一個好的身體,這些都非常正常。”

她也並不想因此湊合,“我不用非得找個人來照顧我,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所以婚姻對我來說,應該是一件錦上添花的事情。”

拍了兩年視頻,100期生活日常快拍滿了,戴戴也快不知道拍什麼了。有時她也懷疑,自己拍的日常生活有意義嗎?她經常收到一些腦癱兒童家長髮來的私信,問的最多的問題就是,“我家孩子以後能跟你一樣嗎?”戴戴經常不知道如何解答,因爲每個孩子受傷程度、接受的復健訓練等等都不一樣,她甚至連自己小時候接受過哪些訓練都不記得了。

今年3月,她到西安拜訪了一位1歲腦癱兒童的家長,孩子的媽媽後來給她留言,“我們確診初期非常無助低落,但從你的視頻看到了腦癱寶寶以後也可以擁有陽光快樂的生活,給了我們面對以後生活的勇氣。”還有家長告訴她,看到她的生活,對自己的孩子有了很大信心,“希望她長大能和你一樣樂觀。”他們從戴戴身上看到了另一種可能。

戴戴覺得,自己可以回答那個問題了,“我是這些父母的答案,他們也是我拍視頻意義的答案。”

(文中講述者爲化名,視頻由講述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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