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金庸介紹給英語世界的大眾讀者,這件事始於她對世界的探索欲

《射鵰英雄傳》在《明報》上連載已經是 60 年前的事,這部風靡亞洲的小說至今未有正式的英文版。《解密》的作者麥家曾經提到過,這是整個大環境的問題——象形文字中文和英語不是一個語系,本就有翻譯難度,在上世紀中期,又有長達幾十年的時間和國際隔絕,導致漢學家斷代,翻譯斷層出現,而這些都是中國文學出海的難點。

32 歲的英國譯者郝玉青(Anna Holmwood)已經被分成四部翻譯出版的《射鵰英雄傳》第一部《英雄重生》,這本書將在 2 月面世。她學了 10 年中文、在臺灣待過好幾年,此前還翻過《山楂樹之戀》等多部中文小說。

1985 年在愛丁堡出生的郝玉青,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瑞典人,因此瑞典語自然而然成為了她的第二語言。自小在學校裡還學了法語和西班牙語的她,其實一直以來都對學習外語有興趣。

在偶然一次遊覽中國的過程中,她為自己看不懂中文感到可惜,因此回國後就決定學習中文。

“學外文是在開放你的視角(perspective),你會產生很多新的看法,會發現一個離你原文化很遠的語言,接觸那種文化,你就會對自己小時候學到的東西產生新的觀點,這是很珍貴的經驗。” 郝玉青說,學外語不見得要學得非常完美,比如過於糾結髮音,這沒什麼意義。

郝玉青在 2006 年於牛津大學開始中文研究。兩年之後產生了做專職翻譯的念頭。她說自己喜歡看小說,也熱愛寫作,同時還熱衷學習外語,這三種興趣能集合起來變成一項工作,本身就挺讓人高興。

那時她的中文還很一般,因此一方面繼續學習,一方面也開始研究翻譯工作要如何進行,包括如何尋找案例翻譯,以及如何更專業地從事“文學類翻譯”。這段時間讓人“興奮”,在零碎接一些翻譯活的同時,她在翻每一句時都感到自己一邊學習一邊“玩”,每次都會學到一點新東西,因而一直在進步,也一直在瞭解自己的缺點。

在之後工作的 7、8 年間,她發現中翻英最難的地方還是和她的英文水平最為相關。“我自己寫作時會有自己的想法和習慣,但是把別人的中文作品翻過來,這會挑戰我對英文的瞭解和習慣。” 

這種挑戰性也是郝玉青堅持工作的一個原因。“要是我覺得沒什麼挑戰和學習空間,那我可能就不做這種工作了,喜歡這個工作的原因就是它要求我進步。”

在 2012-2015 年之間,郝玉青翻譯的作品陸續出版,這其中就包括長篇小說《山楂樹之戀》、《下面,我該幹什麼》,短篇小說《殺瓜》和《妖怪打排球》,以及一系列臺灣文學作品的選段摘錄——她是《來自臺灣的書 2014-2015》文集的主編,該項目致力於展現 100 部左右近年來在臺灣出版的虛構、非虛構和插畫小說。

在郝玉青看來,翻譯是項有點特別的工作,“你最成功的時候就是沒人意識到你存在的時候,對於譯者來講,你要保持一種謙遜,會希望沒人注意你。做這個工作不是為了變有名或者賺錢,不可能的,它在社會上也許也沒有很好的地位,它要你必須從這個工作裡找到更深的意義。同時它也讓你不斷學習並得到自我發展。”

“金庸最厲害的地方,就在於你看他的書會有種回到青春期的感覺”

在郝玉青最開始學中文的時候,就有中國朋友向她推薦金庸的小說。然而,“我在學中文的過程中一直在發現……自己的中文不夠好,每次想看進去都很辛苦,因此就決定不勉強了。太早看會失去樂趣。”

當她再次拾起金庸時已經是 2012 年,那時她已經做了兩年的文學翻譯,積攢了一些在出版社的經驗,也開始慢慢了解版權售賣的工作流程,對於出版社對外文引進書的要求也有了一定的瞭解。所以那時迴歸金庸,其實已經抱了一種出版業內人士挑貨的“專業”態度。

她很快變成了粉絲。“我不再僅用專業的判斷去看它,而是變成了一個享受其中的讀者。跟角色也發展出了近似朋友的關係,隨著他們的故事浸入……金庸最厲害的地方,就在於你看他的書會有種回到青春期的感覺,會有點放不下它。”

金庸的 15 本長篇小說中,只有《書劍恩仇錄》、《雪山飛狐》和《鹿鼎記》被翻成過英文,但這些譯本主要面向西方的學術研究機構和圖書館,並沒有推向普通讀者。但是另一方面,英文市場對武俠也的確存在需求,網絡上就有眾多非授權的自翻,比如一個名為 WuxiaSociety 的組織就自行翻譯了《神鵰俠侶》、《天龍八部》、《越女劍》等作品,並給出了其他讀者自翻諸多作品的鏈接。

但和主流的通俗文學相比,當今武俠在英語世界顯然還是小眾,缺乏介紹、推手和名氣。但是現在這個時機並不差。

版權代理人彼得·巴克曼通過偶然的機會知曉了金庸。他僅僅在因特網上搜了一個詞條,“最暢銷的作家們”,然後金庸的名字便出現在了前 10 名。巴克曼先買下了版權。之後與郝玉青見面,在意識到這個可能的市場有多大時,便打算即刻運作起這個引進項目。

“Anna 先試譯了幾章,我把它們發給了一些出版商。我的老朋友 Christopher MacLehose 買下了《射鵰》、《神鵰俠侶》、《倚天屠龍記》三部小說的版權,並讓郝玉青著手翻譯《射鵰》的第一本。”

這可能標誌著一項最浩大工程的開始——如果武俠在英國大獲成功,他們便能將之打造為與《冰與火之歌》齊名的火爆作品。實際上,各家外媒在一輪報道中也口徑統一地認之為“中國的冰火/指環王”,而老實的郭靖被比作“中國的瓊恩·雪諾”。

郝玉青說自己對雪諾和《冰與火之歌》並不太瞭解,但她知道核心人物郭靖“絕對能”牽動西方讀者的熟悉感。“在幻想小說(Fantansy)領域,西方和中國有些差距,但並沒有人們想象得那麼不同。”

差別在於類型。在她看來,儘管均被歸類為 Fantasy,但是金庸的武俠裡有歷史、有真相,還有一些真實存在的非原創人物,同時,武打招式不是人真的可以做到的,有點像電影特技。因此這樣的作品具備幻想和歷史小說兩邊的元素,如果用專業名詞來形容就是“交叉”(crossover)。

中西的共同點聚焦在了主角身上。核心人物郭靖是本書的英雄(Hero),從他的視角展開符合西方讀者的期待。幻想類小說總會有人物群像,但人們還是希望有一個最重要的人可以帶出整個故事。而且這個人的核心情緒和關係的事件也是很“普世的”(universal)——失去身為好人、英雄和愛國者的父親,主角踏上了復仇並繼承那種英雄榮耀的路線,一路上面對諸多挑戰。

1983 版《射鵰》

在歷史背景方面,西方讀者可能對此有點陌生,比如宋朝、金國和蒙古之間的恩怨糾葛。但是“金庸厲害的地方在於把歷史背景歸於人物的情緒和他們自己所面對的事情,而不是先把歷史當頭放下去,讓你瞬間面對很多問題。他會讓你通過郭靖這個人去了解當時的文化背景。”

而所謂的陌生部分,對於西方讀者則是有意思的存在。他們接觸到了一個新世界,會想通過這些好玩的故事去了解更多,因此自己就會去查資料。

她拿《指環王》舉例。西幻總是擅長創造一個完整的世界觀,一個完全虛構的地方,但是很多讀者會想知道這個世界的歷史,甚至會去研究精靈語。而金庸小說裡中國的歷史和語言也會成為這種“背景”,讓人忍不住有探索的慾望。兩者的共同點,就在於能讓人發現更豐富的內容和故事層面——簡單地看,它可能只是有趣的小說,但你同樣可以挖掘歷史,瞭解朝代或者弄清招式的真假。年少的讀者也可能因此產生學習中文的想法。

此時翻譯還有個微妙的優勢,那就是西方越來越青睞於電視劇這種分集敘事的形式,它恰好和金庸的章回體有異曲同工之處。

金庸最初在《明報》上以章節方式連載《射鵰》,寫了 40 回,這不是一般小說的寫法,更像是 40 集電視劇,第 1 集的細節,也許到了第 15 集才會讓人發現其意義所在。考慮到現在電視劇和分集敘事的走紅,時機比 5、10 年前更佳。

根據整個故事的敘事發展(narrative arc),出版社和譯者還要按照人們的閱讀習慣將之劃分成 4 部。第 1 部會在第 9 回結束。因為他們發現,第 10 回的結局可能不是讀者喜歡的結局,留下的懸念(cliffhanger)有點大了,而這正是電視劇的寫法,讓觀眾知道故事還沒完、人物還有發展空間。它更適合作為下一部的開頭。

“Nine Yin Skeleton Claw”

金庸的“地位”,郝玉青說讓她感到很有壓力。

讀者們總會詢問招式相關的翻譯問題,“大家一直問我這個問題我也好緊張。要是看一字一字的翻譯,可能有些地方讓人反感。但是要放在整個小說的上下文裡看就不是那麼奇怪。我希望沒太多錯誤。這麼多字沒有錯誤是不可能的,但希望不要是太大的錯……”

在此前跟 BBC 的訪談中,郝玉青透露了一點翻譯的技巧,那就是邊翻邊自己比劃招式,有了親身體驗才確定該用“砍”還是“削”。“懶驢打滾”直譯為“Lazy Donkey Roll”,因為直觀形象;而九陰白骨爪,在金庸筆下展示為五根手指插入頭蓋骨上的五孔,風格驚悚,因而用骷髏(skeleton)代替白骨(bone),譯為“Nine Yin Skeleton Claw”。

真正的挑戰還是一場接一場的動作戲。

“金庸的小說很多人打來打去,所以動作的部分要很順。大部分當代文學沒有這麼多動作場面,更側重人物的想法。而在金庸的小說裡,必須把他們互相打的事情譯得有趣、讓讀者看的時候懂得誰在打誰。所以我要花時間去了解那個人的手在幹嘛、腳在幹嘛。先去了解充分,再把它變成英文。”

郝玉青說,這是最難但同時也是最有趣的地方,它也很挑戰她的英文水平。為此,她做了不少功課,比如去參考《三個火槍車》這樣包含人與人對抗場景的經典小說。

“節奏”(pace)也同樣關鍵。“有時候打得很快,就要用很多短的動詞,讓你看得也很快,類似於電影中的快速剪輯;有時候會放慢,像是電影中的慢鏡頭,那麼怎麼用文字去描繪一個 slomo 呢,就要把詞和句子拉長,要用到很多逗號,讓你有放慢的感覺。一開始我沒有想到我會做那麼細,但是在過程中發現確實需要認真瞭解英文的習慣。因為中英文在語法等方面很不一樣,我必須歸回英文的語法和節奏,試圖把金庸的內容呈現出來。”

還有一些和個人有關的對話

Q:好奇心日報

A:郝玉青

Q:最喜歡的射鵰角色是郭靖嗎?

A:最喜歡的其實是江南七怪(Seven Freaks)。因為他們很好笑也很有特色,有不同的優點,但是也有明顯的缺點,比如太固執,還有點自大。正因為有缺點所以才比較喜歡,可以與他們產生共鳴,覺得能在他們身上找到和自己相像的地方。7 個人在一起的化學反應很好玩。

Q:譯本最終想呈現出什麼效果?

A:讀者要有快感,要覺得有趣。我覺得金庸小說的核心就是“娛樂”。這是第一要務。讓人快快樂樂地去看。

然後希望把複雜文化的因素翻成英文,有點像創立一個新的“詞彙表(vocabulary)”。英語裡本來沒有那麼一些對應的詞,什麼易經啊內力啊,所以想找到一種合適的方式把它翻譯出來,不會造成很大的錯誤。也許不是 100% 能完全相符,因此要做出一些決定,不要區別太大就好。希望英文讀者能通過我的翻譯瞭解到為什麼金庸能這麼流行、這麼多亞洲人能愛上這種小說。

Q:繼續翻譯的動力是什麼?

A:最核心的就是我喜歡這部小說,自己覺得好玩。畢竟是每天要做的事情,自己一定要感興趣;然後就是我相信這份工作有意義。相信金庸會有更多外文讀者。其他語言版本也可能因為有了英文版,也因而更容易翻成那種語言。我相信其他人要是有機會看到這部小說就會喜歡它。

我這 8 年一直在把中文文學推到國外。中文的文學很豐富,有不同的風格。我們一直忙這項工作的,就在想,這個領域一直缺乏特別賣座的作品,當然也有很多優秀的中文作者進入了外文領域,但我覺得還是缺乏一點關注。西方的媒體啊,不能說忽略,但也沒完全意識到中國文學的魅力。希望金庸的小說可以打開這個局面。可能現在打開了一點,希望現在能再推開一些,讓更多的中文小說也能被翻成外文。

Q:你從哪裡獲得新知?

A:學習的來源(source)到處都是。這有點像問很多作者“靈感”是什麼,他們會說“一切”。我不看小說時會研究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做一個文學譯者,最重要的就是保持一個好奇的心態。想要去學習。不是說因為它只是一本歷史書,你就去看其他一些歷史書(作為參考)。我做文學翻譯,我可能還需要研究餐具,比如那個時代的餐具是什麼樣子的呢?那個時代會有那種木頭嗎?很多人可能看不起這種知識。但對我來說真的很關鍵,我必須得知道,這樣才可以做好翻譯。我沒有所謂的“高端文化低端文化”概念,我不是隻看專業書而其他的都不看。我什麼都可以看,什麼都可以用來學習。

Q:那麼推薦一本最近在看的書?

A:我可以推薦一個 podcast 嗎?可能它在中國還不是特別主流的事情。英文界最近很流行 podcast,我覺得這很有趣,像是打開了新的一種敘事潛力。英文比較流利的,可以看看《This American Life》,它是每禮拜一個小時,講述關於現代美國的一個小故事。它的故事很多,覆蓋了不同方面,內容很豐富。我覺得坐地鐵的朋友可以去聽一聽,很方便,又可以聽到很有趣的故事。

我很希望聽一些中文廣播。我跟我先生就在討論做中文廣播。我先生來自臺灣,我們想要做一個臺灣故事。目前開始著手了。有點像剛才推薦的那個,它是紀錄片,也會是一個系列,打算做 10-12 集。目前在採訪證人。有一點像我們這一代的臺灣人,關於他們的生活之類的。

題圖來自《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射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