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的高山

作者簡介:

揚·馬特爾,著有暢銷全球的小說《少年Pi的奇幻漂流》。該作品贏得二〇〇二年度布克獎及其他眾多獎項,並由導演李安拍成電影,獲得奧斯卡獎。他的其他作品包括:《赫爾辛基羅氏家族的幕後真相》(榮獲加拿大“旅程獎”),長篇小說《自我》和《標本師的魔幻劇本》,以及非虛構作品《給總理的一百零一封信》。馬特爾一九六三年出生於西班牙,畢業於加拿大特倫特大學哲學系,畢業後從事過植樹工、洗碗工、保安等多種行業。他到世界各地遊歷,最終潛心寫作。他目前與同為作家的伴侶艾麗絲·凱珀斯以及四個子女住在加拿大薩斯卡通市。  

書籍摘錄:

他決定走一條繞遠的路。他離開聖弗朗西斯科-德保拉新街,拐進薩克拉門託街。伯父家快到了,他記得前面有一盞路燈。回頭看路時,他抬頭望向伯父豪宅的背面,望著它精美的飛簷、繁複的線條和高聳的窗戶。他感覺有一雙眼睛正盯著他,隨即注意到二樓拐角的窗後有個人影。那是伯父的辦公室,所以多半是馬蒂姆伯父本人。於是他轉回頭,故意昂首闊步,同時小心地避過燈柱。他沿著伯父宅院的外牆來到大門口,轉身準備按門鈴,手卻停在了半空,然後縮了回來。儘管知道伯父已經看見他,在等他進去,他還是陷入猶豫。他從胸前的上衣口袋裡掏出那本古老的羊皮封面日記,把它從棉布套裡取出來,背靠著院牆緩緩滑下,坐在人行道上。他凝視著日記的封面。

關於生命的文字以及禮物的說明
神父烏利塞斯·曼努埃爾·羅薩里奧·平託
上帝謙卑的僕人

他對烏利塞斯神父的日記已經十分熟悉,能夠整段地背誦。他隨意翻開一頁讀起來。

“在販奴船靠近島嶼、準備‘卸貨’之前,他們需要清點人數,打掃貨艙。港口近在咫尺,他們開始把奴隸一個接一個扔進海里,左舷和右舷同時作業。有些奴隸身體綿軟、無力反抗,其他的奴隸則虛弱地打著手勢。這些人要麼已經死了,要麼病得很重。第一類已經毫無價值,而第二類也必須處理掉,因為他們的病可能傳染給別人,影響其他人的價錢。奴隸被活生生拋下海之前竭力呼喊,海風把他們的慘叫聲送到我耳邊,隨即是落水的聲響。他們沉入安娜沙維斯灣,消失在海底那片堆滿屍體的幽冥之境。”

伯父的家也是一個懸浮著早夭生命的幽冥之境。他閉上眼。孤獨彷彿一條狗,循著氣味湊上前來,繞著他轉了一圈又一圈。他揮手驅趕,它卻不依不饒。

短短几天內,他的生命無可挽回地枯萎了;幾星期之後,他與烏利塞斯神父的日記邂逅了。他在國立古代藝術博物館當副館長,那次發現源自工作中的一個偶然。里斯本的紅衣主教若澤·塞巴斯蒂昂·德阿爾梅達·尼圖向博物館捐贈了一批文物,裡面既有教會用品也有世俗物品,全是幾個世紀以來在葡萄牙帝國的疆域內蒐羅而來的。經過紅衣主教尼圖的許可,博物館委派托馬斯到塞爾帕平託街的主教檔案館展開研究,追溯這些精美文物的準確出處,查明每件物品—聖餐檯、聖盃、十字架苦像、聖詩集,或是一幅油畫、一本書—是如何輾轉來到里斯本教區的。

迎接他的不是平常井井有條的檔案館。里斯本大主教的文件浩如煙海,歷任秘書顯然對整理文件這等俗務並不熱衷。他走進一個被簡單命名為“雜項”的區域。在堆放紅衣主教若澤·弗朗西斯科·德門東薩·瓦爾德雷斯(一七八八年至一八〇八年任里斯本主教)文件的一個開放書架上,他注意到這本褐色封皮的手縫羊皮卷。封皮雖已斑駁褪色,手寫的書名依然清晰可辨。

這是一個怎樣的生命,一件怎樣的禮物?他不禁好奇。會有怎樣的說明?烏利塞斯神父又是誰?他稍微用力展開書頁,書脊發出細骨頭碎裂的聲響。筆跡清晰地躍入眼簾,黑色筆觸在象牙白的紙面上異常鮮明,彷彿剛剛寫就。這些鵝毛筆書寫的斜體字來自另一個時代。書頁的邊緣隱隱泛黃,說明寫完之後就幾乎沒再打開過。他懷疑瓦爾德雷斯主教也不曾讀過。封面和書內都找不到任何存檔記錄—無論是目錄編號、日期,還是批註—而且檔案館索引裡也沒提到這本書。直覺告訴他,沒人讀過這本書。

他仔細查看第一頁,注意到一段文字的上方標註了時間、地點:一六三一年九月十七日,羅安達。他小心地一頁一頁翻下去。更多的日期出現了。有記錄的最後一年是一六三五年,但沒有具體月份或日期。看來是一本日記。他還發現多處有關地理位置的記載:“拜倫多的群山……蓬戈安東戈的群山……本格拉古道”—全是葡屬安哥拉的地名。一六三三年六月二日,一個新地名出現了:聖多美。這是位於幾內亞灣的一座殖民地小島,日記裡對它的描述是“非洲頭上掉落的一片頭皮屑;這塊大陸瘟疫肆虐,我們沿著它潮溼的海岸線往北航行數日方才到達”。他的目光落在幾頁之後的一句話上:Esta é a minha casa。“這就是家。”但這句話寫了不止一次。重複的詞語蔓延開來,同樣的短句鋪滿了整頁紙。密密麻麻的字母,每一行筆跡微微上下抖動:“這就是家。這就是家。這就是家。”然後這種重複戛然而止,文字迴歸到旅途的漫記。然而翻過幾頁,同樣的句子再次出現,寫滿了半頁紙:“這就是家。這就是家。這就是家。”再往後,它又一次出現,足足一又四分之一頁:“這就是家。這就是家。這就是家。”

那位老婦的臉上隱約浮現出微笑,卻絕非空洞。

“如今我老了,睡眠對我漸漸成謎。我記得睡著的樣子,卻記不起怎麼入睡的。為什麼睡眠離我而去了?年輕時拉斐爾和我曾那麼貪睡。雖然我倆沒什麼錢,卻擁有一張舒適的床。我們有窗簾,日落而息。我們睡得像井一樣深沉。每天早晨我們精神抖擻地醒來,為昨夜的不省人事驚歎不已。如今我的夜晚充滿了憂愁和傷感。我精疲力盡地躺著,睡意全無。我只是那麼躺著,思緒像蛇一樣纏著我。”

歐塞比奧輕聲說:“衰老是件難熬的事,卡斯特羅太太。它是一種無藥可治的可怕慢性病。真摯的愛情是另一種病。它的開端很美好。它是人們最渴望的疾病。人沒有它就活不下去。它就像讓葡萄汁腐敗的酵母。一個人愛啊,愛啊,一直沐浴在愛河裡,然後死亡降臨,心碎了。愛情總會遇上無法面對的結局。”

這個問題如鯁在喉。另外,是誰的屍體?也許不是她丈夫的。雖然她身著黑衣,但是葡萄牙鄉下每個死了親戚的四十歲以上的女人都這麼穿。喪服成了鄉下女人的日常服飾。也許她是來查詢某個年輕人的。那樣的話,桌下他腳邊的任何一份報告都可能寫著她想要的信息。她想找的那份屍檢報告也可能是他的同事何塞·奧塔維奧大夫經手的。何塞請了一個月的長假去英格蘭探望女兒,已經走了差不多三個星期。所以才會有這麼多積壓的工作。不過何塞手裡的屍檢報告都已經歸了檔。如果瑪麗亞·卡斯特羅問的是其中一份,他應該能在隔壁的檔案櫃裡找到。

無論如何應該有一具屍體,畢竟他是病理醫師。失眠的病人應該去別的地方—家庭醫生可以開安眠藥,神父可以赦免罪過。那些不甘心變老的,那些痛苦心碎的,他們同樣應該去別處,比如還是去找神父,或是見個朋友,去個酒吧,甚至逛個妓院。就是別來找病理醫師。

“我很樂意聽你講開心事,也為你的傷心事感到難過,”他繼續說,“但你來找我到底是為什麼?你是來查詢某份屍檢報告的嗎?”

“我想知道他是怎麼活著的。”

她想問他是怎麼死的吧。老年人的口誤。

“誰?”

“當然是拉斐爾。”

“他的全名是什麼?”

“拉斐爾·米格爾·桑托斯·卡斯特羅,來自圖伊澤洛村。”

“哦,你的丈夫。請稍等。”

他彎腰把桌下的報告拖出來。清單在哪兒?他找到一頁紙,在上面仔細查找。尚未歸檔的名單裡並沒有拉斐爾·米格爾·桑托斯·卡斯特羅。

“我的名單裡沒有這個名字。你丈夫一定是我的同事奧塔維奧大夫經手的。我得去查查他的檔案,得花點兒時間。”

“什麼檔案?”瑪麗亞問。

“當然是你丈夫的。每個病人都有一份檔案。”

“但你還沒見過他。”

“哦。你之前沒說。這樣的話你得過幾天再來。等他被處理完了。”

“但是他就在這裡。”

“在哪兒?”

他不可能在冷藏室裡。歐塞比奧對存放在裡面的屍體心裡有數。她是不是想說,她的丈夫在這裡?他忍不住從醫生的角度憂慮起她的精神狀況。妄想性老年痴呆?

瑪麗亞·卡斯特羅炯炯有神地看著他,平淡地回答:“就在這裡。”

她俯身解開手提箱的搭扣。蓋子掀了起來,箱子裡唯一的物品如同初生的嬰兒一樣滑出來拉斐爾·卡斯特羅赤著腳的屍體。

歐塞比奧盯著這具屍體。人的死法有很多,但醫院裡的屍體總是以相同的方式來到他面前,放在輪床上,已清理乾淨,床邊掛著病歷。他們不會身著週日的禮服,從手提箱裡滑出來。不過他能理解,鄉下人有自己的風俗。他們依然用城裡人早已摒棄的方式對待死者。比如有時在葡萄牙鄉間,他們把死人葬在老樹的樹幹裡。在他漫長的職業生涯中,他曾檢驗過幾具這樣的屍體,為了查明究竟是自然死亡然後被樹葬,還是被謀殺拋屍。(結果每一個案例都是正常的樹葬。)他還檢驗過一些農夫的屍體,他們的指甲裡扎著鋼針。這並非折磨,只是一種原始的確認死亡的方法。現在眼前又多了一種鄉下人對待死亡的做法代替救護車,自己運送屍體。這位老婦把箱子從葡萄牙高山區一路拖下來,一定歷盡艱苦。

“他死了多久了?”他問。

“三天。”瑪麗亞回答。

看上去沒錯。冬季路上的嚴寒把屍體保存得很好。

“他怎麼死的?”他問,“我是說,他生病了嗎?”

“至少他沒跟我說過。當時他在廚房喝咖啡。我出門去了。等我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暈倒在地,怎麼也叫不醒了。”

“明白了。”急性心肌梗死、腦動脈瘤—諸如此類的病,他想。

“你想讓我做什麼,卡斯特羅太太?”

“解剖他,告訴我他是怎麼活著的。”

揚·馬特爾 ,來自:維基百科

同樣的口誤。也許她在故意避免那個字眼。不過仔細想一想,她的說法也不無道理。屍檢能夠揭示死因,死因可以用來推斷生活習慣。不過聽上去還是很奇怪。或許是帶著迷信色彩的宗教用語。

“你想讓我為你的丈夫屍檢?”

“是的。這不就是你乾的事嗎?”

“沒錯。但你不能像在餐館點餐一樣點一份屍檢。”

“有什麼問題嗎?”

“需要遵照流程。”

“他已經死了。你還需要什麼?”她說得沒錯。無論是否遵照規程,屍體都是一樣的。如果讓她提著箱子走人,明天瑪麗亞和拉斐爾·卡斯特羅還會再回來。與此同時,布拉幹薩的某間旅館會不悅地發現他們有位客人竟然是死人。在溫暖的房間過夜時,屍體或許會達到分解的臨界點,那樣一來,不僅他的後續工作會變得麻煩,旅館主人也跟著遭殃。再說,什麼時候鄉下人開始有錢住旅店了?多半她會在火車站的長椅上過夜,或者更糟—在露天的公園裡,坐在她的手提箱上。老拉斐爾·卡斯特羅不會在乎寒冷,他忠誠的妻子也不會在乎,這些老派的莊稼人就像傳說中的伊比利亞犀牛一樣結實。會在意的人是他,歐塞比奧。為了一張紙不值得讓她遭那麼大的罪,尤其是在痛失親人之後。況且這具新鮮的屍體比他原本要處理的那具強多了。那個被扔到橋下的女人。

瑪麗亞·卡斯特羅看著他,等待他的回答。她的耐心給了他巨大的壓力。

他是個懂得變通的人。她剛才怎麼說的來著?她“抱著‘有何不可’的態度”結了婚。好吧,有何不可?這是他想對何塞說的。

“好吧,我會為你的丈夫屍檢。你得在這裡等著。”

“為什麼?”

“屍檢不是給普通人看的。”當然這並非事實。醫學史上屍檢向來是在眾目睽睽下進行。不過並不對普通公眾開放,只會面向更專業的人群。否則醫生怎麼學得到手藝?

“我不是普通人。我是他相處六十年的妻子。我要陪著他。”

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劇照,來自:豆瓣

她的最後一句話斬釘截鐵,不容辯駁。這個女人幾乎已經無慾無求,但是僅存的每個願望中都透出滿滿的執念。

在深夜裡爭論實在有失體面,何況他面對的是一個悲傷的寡婦。善於變通的他再次找到了解決方案。他會讓她站在一把椅子旁。第一刀下去,死者的胸口被剖開,她會感到眩暈。那時他會扶她坐到椅子上,等她緩過來,再把她送回辦公室。他會讓她待在那裡,直到他完成工作。

“好吧。如你所願,卡斯特羅太太。但我得提醒你,屍檢對外行人來說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我這輩子殺過不少豬和雞。屍體就是屍體。”

但不會有那些讓人頭暈目眩的情緒,歐塞比奧在心裡默默地說。我們不愛豬和雞。我們不會為豬和雞的死感到悲傷。我們甚至記不起那些豬和雞。但是讓她親眼觀看屍檢—那恰好是“屍檢”一詞在希臘文裡的原意——親眼目睹。她會受不了的。最強悍的老農在如此貼近死亡時也會望而卻步。只盼她不要跌倒,傷到自己。

“或許你可以幫我抬一下遺體。”他說。

幾分鐘後,拉斐爾·米格爾·託斯·卡斯特羅已經平躺在病理部兩張解剖臺中的一張上。


題圖為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劇照,來自: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