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中國國民性演變史》2、文明歷史天空中,那一去不回的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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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讀《中國國民性演變史》2、文明歷史天空中,那一去不回的朝霞

各位同學,很抱歉,最近半個多月在忙件重要的事情,就耽誤了節目更新。之後我會抓緊把正在講的這本書說完,也把之前耽誤的時間給補回來。

我們正在聊張宏傑的《中國國民性演變史》,這是一本以討論國民性演變爲主線的中國通史。

上學的時候特別煩魯迅,給考試平添了太多的負擔,對於他尖銳批評的“國民劣根性”也完全無感。都是些舊社會的人和事,和今天的我能有啥關係?

離開學校很久才懂,一個人終究沒有辦法獲得與自己年齡、閱歷不相匹配的成熟,魯迅的文字一直到今天都具有巨大的現實意義。

也逐漸意識到儘管我們坐在轎車裏,穿着西裝,拿着智能手機,但是在現代化的外殼之下,我們的思想相比於大半個世紀前這片土地上的人來說並沒有多大的變化。

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也還是那個自欺的阿Q,虛僞的孔乙己和麻木的“看客”!

爲什麼會這樣?根本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搞清楚這個問題,認清古老中國的內核,是每個國人應該要做的事情,也是我們是否能告別過去,走向未來的前提。

上期節目我們說到:

從春秋、到唐宋再到明清,古代中國人的性格竟如同直落下來的三疊瀑布,發生了巨大的倒退,其落差之大,令人驚訝。

如同黃河之水,先秦是上游清澈見底,中國人品格高尚;

漢唐是中游,雖泥沙俱下,但有波濤洶湧的雄大氣象,唐宋時期的中國人,也雍容華貴;

而到了明清則是處於下游,經常斷流,奄奄一息,中國人的品質大幅度地劣化,麻木怯懦,毫無創造力可言。


“迂腐呆板”的貴族精神


今天我們回到上游的先秦時期,看看當時的中國人呈現出一種怎樣的精神面貌,那是一種我們今天的人完全不能不理解,甚至是鄙視爲迂腐的“貴族精神”。

其實這個話題在張宏傑的另外一本書《簡讀中國史》中也做過類似的討論,聽過那本書的同學肯定是有印象的。

今天大部分人理解的貴族生活,就是住豪宅,開豪車,紙醉金迷。但這些都只是表象,頂多算是暴發戶精神,而遠遠不是貴族精神。

什麼是先秦時期的貴族精神?之前我們就講過宋襄公的例子。

話說泓水之戰,宋楚兩國交戰,楚軍要渡江而來,而宋襄公帶着兵站在旁邊看着。按照我們今天的想法:不是吧大哥,這可是打仗啊,你不趁敵軍渡河的時候進攻,想什麼呢?

而宋襄公卻認爲,這不符合戰爭規則,一定要等敵軍全部過來之後列好隊,雙方再堂堂正正地擊鼓開戰。

結果呢,宋軍大敗,宋襄公也受了傷,第二年就掛了。

今天我們取笑宋襄公的迂腐呆板,可在他生活的時代,這樣的行爲是完全符合“貴族精神”的。

當時的“禮”,作爲貴族文化的首要標誌,就如同空氣一樣無處不在,就像今天的錢無處不在一樣,哪怕是在戰場上也要遵守“戰爭禮”。

“結日定地,各居一面,鳴鼓而戰,不相詐”。春秋時代以車站爲主,因此雙方選擇一個平坦開闊的地點,約好時間,列好隊伍,鳴起戰鼓,雙方再驅車衝殺。

當時能上前線打仗的都是貴族,人和戰車都不會太多,每次戰爭一般不會超過一天。與其說是戰爭更像是貴族之間的競技比賽,比拼的是實力和勇氣。既要取勝,但更要贏得漂亮與高貴,甚至風度是大於勝敗的。所以不會搞什麼偷襲,丟不起那個人。

在今天看起來這些迂腐的禮儀,是當時貴族階級的文化信念。如今被譏諷的宋襄公的愚蠢,但確是那個時代貴族風度的光彩流露。

儘管在軍事上他毫無疑問是失敗得相當徹底,但是後世的史書,包括司馬遷的《史記》都對宋襄公的君子之風大加讚賞。

直到一千多年後的北宋纔開始以成敗論英雄,蘇東坡在他的文章《宋襄公論》中,以反傳統的姿態認爲:不論如何,你打了敗仗,就是罪過。到了今天,那更是幾乎所有人都是這麼看待問題的。

後世中國人對宋襄公態度的大反轉,也說明了貴族傳統在中華大地上的斷裂。

由於這片土地上的貴族傳統中斷得實在太久了,所以今天的我們已經很難理解先秦時代祖先們的內心世界。但可以看看旁邊中世紀的歐洲,我們的貴族精神和他們的騎士精神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比方說歐洲騎士的行爲準則:不傷害俘虜,不攻擊未披掛整齊的敵人,不攻擊婦女、兒童、商人、農民這些非戰鬥人員。

就跟宋襄公時代“不重傷,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的基本戰爭規則很像。啥意思?打敗了對方不追擊,不造成二次傷害,不抓有白頭髮的老人做俘虜,對方還沒有列陣絕不偷襲。

除了泓水之戰,還有很多今天我們看起來覺得不可理喻,覺得可笑的故事,而且在西方的貴族時代也可以找到類似的翻版。

比方說,子路正冠的故事。話說孔子的弟子子路在戰爭中受了重傷,臨死前還不忘把自己的帽子給繫好,然後再死。你看看,臨死都不忘儒家的教條。

就很像是法國大革命時期,路易十六和瑪麗皇后被送上了斷頭臺,皇后不小心踩到了劊子手的腳,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優雅地道歉:“對不起,先生。”

子路和瑪麗皇后的行爲被很多人看作是迂腐至極,但其實這就是他們深入骨髓的教養,這就是在任何時候都要保持尊嚴與風度的貴族精神。

再聊兩個有趣的例子:

話說楚國和晉國有一次打仗,晉國大敗虧輸,在逃跑的過程當中許多戰車陷入了泥坑,狼狽不堪。而楚國士兵不但沒有乘勝追殺,反而教晉軍怎麼撤掉車前的橫木,衝出泥潭。脫險之後晉軍還回頭跟楚軍開玩笑:“看來,還是你們逃跑的經驗豐富。”

這哪裏是打仗?完全就是過家家嘛,而同樣可笑的事情在中世紀的歐洲也經常發生。

話說1135年,亨利一世去世,他的外孫亨利二世和外甥斯蒂芬都認爲自己有繼承權,斯蒂芬搶先一步登上了王位,亨利二世不服,帶兵征討。但他年紀太小了才14歲,經驗不足,還有開戰軍隊就沒有了糧餉,困窘之下,亨利二世居然向自己征討的敵人斯蒂芬求援,而對面竟然欣然答應,慷慨解囊,第一次戰爭就這麼不了了之。

幾年之後,亨利羽翼豐滿,再度舉兵捲土重來,雙方展開了大戰,這次亨利取得了勝利,斯蒂芬投降。按照我們對謀反者的理解,大事已成,當然是要殺掉國王自己取而代之。但人家分出勝負之後,是坐下來談,談判的結果更是讓人大跌眼鏡。戰敗的斯蒂芬繼續當他的國王,但要立亨利二世爲王位的繼承人。

在我們看來,這是什麼神經病操作?頂着謀逆大罪起兵,竟然就是爲了去給人家當太子?而且還一點都不擔心人家反悔,秋後算賬“誅你九族”?

其實我這是典型的後世大一統皇權下的思維模式,貴族時代的戰爭和平民時代有明顯不同。前者並不以殺戮與征服爲目的,只是爲了分出勝負,所以戰爭一般都點到爲止,給對方留足面子,戰場上,大家是敵人,下了戰場,我們依然可以喝酒玩樂,我們仍然還是朋友。

特權、奢靡的另一面,爲何是勇敢、榮譽與擔當?


“貴族”在我們大多數人看來,那不就是特權階級嗎?有着抱殘守缺的價值觀,過着奢靡無度的生活。沒錯,確實如此,但它同時還有優雅、超越和敢於擔當的一面。

一個是勇敢,中外的貴族階級,都以執戈披甲爲榮,視衝鋒陷陣爲樂。他們大多數人並不懼怕戰死沙場,相反他們把馬革裹屍看作是最高的榮譽。

第二個就是重視榮譽,畢達哥拉斯說:貴族的生活是榮譽,而奴隸的生活是牟利。他們重視榮譽高於自己的生命。

第三個是責任擔當。我們眼中“貴族”無非就是特權階級,有好處就先上,有危險就先跑,其實權力同時也意味着責任。

比方說,西方航海業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如果遇險,身爲船長,必須等大家都下船之後,最後一個逃生。《泰坦尼克號》大家都看過吧,船在沉默的時候,上面的船長沒有選擇跑,而是淡定堅決地走進了船長室。船上設計師說了這樣一句話:“我沒能爲你造一艘足夠堅固的船”然後他也選擇留在了船上,一同沉沒。

或許,這就是貴族精神在資本主義早期的遺存,在死亡面前也盡責任,敢擔當,從容不迫。

有個很有名的故事,話說齊國大夫崔武子設計殺害了齊莊公,事後他找到太史伯,扯了個謊,說主公調戲我夫人,被人給殺了,爲了保全主公的面子,你就寫“先君暴病而亡”。太史伯冷言:“秉筆直書,是太史的職責。”說完提筆就寫:“崔杼弒君莊公”。

崔武子大怒,拔劍就殺了太史伯,新太史繼位後仍然直書:“崔杼弒君莊公”,崔武子又把他給殺了,結果第三個太史上來還這麼寫。並且其他史官聽說幾位太史被殺,大義凜然,執簡以往,打算續寫史書。崔武子無可奈何只好作罷。

春秋時代的貴族們,就是這麼簡單,這麼執着,這麼硬骨頭!

“貴族精神”可以幫我們重新看待文明與財富的關係。

在某些特殊時期的人們認爲,越窮越高尚,越窮越革命。其實貧窮從來都不是什麼好事。它會遮蔽人們的眼睛,讓人看不到生存之外的東西,它鎖住人們的身體,讓人像動物一樣被原始慾望折磨,它會剝奪人們的力量,尊嚴與權利。

貴族階層與其他階層相比的優越性不僅僅體現在物質上,更體現在精神與文化上。財富與地位讓貴族有多餘的時間和精力,來關心自己的尊嚴,完善自己的風度,發展自己的精神世界。

包括勇敢、尊嚴、優雅、榮譽心等品質之所以寶貴,因爲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建立起來的。它需要一個一代代繼承,陳陳相因的漫長髮展過程,最少都需要三代人。

一般來說,第一代人身上的草莽味、江湖味和暴發味很難徹底洗掉,從第二代開始,由於擁有良好的教育條件,他們擁有與上一代截然不同的生命經驗與價值觀。從第三代開始,追求物質利益和開拓家族基業的激情纔開始淡化,貴族精神內化到他們的骨子裏,舉手投足、接人待物都流露出良好的教養與風度。

所以貴族文化想要產生與傳遞下去,需要極大的穩定性,需要代代相傳,不間斷的高質量的教育。

春秋時代,“六藝”禮、樂、射、御、書、數,都是貴族課程,也就是禮儀、音樂、射箭、駕車、書法和算數。文事、武備同樣重視,既訓練人的外在行爲規範,也陶冶人的內在精神情操。

而在歐洲,貴族小孩會在10歲左右被送到高一級的貴族家中當童僕,接受禮儀教育,觀摩騎士比武和訓練等等。

20世紀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漢娜·阿倫特,之前我們在講“平庸之惡”的時候提到過她的著作《耶路撒冷與艾希曼》。

她在另一本著作《人的境況》中說道:“貴族生活,不僅僅是更舒適、更無憂無慮或是更高貴,而是相比於普通生活來說,是一種質量完全不同的生活狀態。之所以得體,是因爲已經擁有了純粹的生活必需品,也已經從勞作中解脫出來,克服了所有生物對自身生存的迫切需求,生活進程不再受到制約。

獨一無二的絢麗朝霞


中國春秋時代,之所以生機勃勃,絢麗多彩,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列國競爭的環境,讓這個時代比之前的西周,更比之後的皇權時代,擁有更爲自由的空氣。

西周時期,在封建制基礎上大一統運行良好,秩序井然,社會安定,被後世視爲“盛世”。但人們的活力也被過於穩定嚴格的禮儀束縛住了,除了一個周公,再沒出現任何偉大的思想家。

隨着後來,諸侯與周天子間的血緣聯繫淡漠,周王對地方的控制力越來越弱,進入了長達550年的春秋戰國動盪時期。

多極的政治格局和激烈競爭,迫使各國統治者急於招攬人才,從貴族到士人再到平民,都可以四處流動,都有用腳投票的自由。像是孔子他老人家就走遍了72國。社會控制的鬆弛,讓身份的禁錮鬆動,人的精神獲得了自由發展的空間。

貴族精神逸出上層社會的藩籬,流佈到各個階層,與社會底層的草根活力和創造力結合起來,激活了整個社會,於是誕生了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黃金時期。

百家爭鳴當中,那些起自社會中下層知識分子的智慧,所接續和依賴的精神資源就是貴族文化。

錢穆先生說:“春秋時代,是中國古代貴族文化發展到一種極優美、極高尚、極細膩雅緻的時代。之後戰國興起,浮現在上層政治的,是殺伐戰爭、詭譎欺詐,粗糙暴戾,是貴族的墮落,而下層民間社會新興的學術思想,沿襲了春秋時代貴族階級的精神命脈。因此,諸子百家其實是古代貴族學的異樣翻新與遷地爲良。

當時的人,在貴族文化的基礎上,生髮出了許多嶄新的內容,他們的心靈衝破了三代的鬼神崇拜枷鎖,在精神的天空中自由翱翔。

他們可以用智慧和知識爲資本,抗禮王侯,主宰自己的命運,他們一個個都活得頂天立地。因此孔子說:“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孟子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們堅持以自我的價值判斷爲準,寧願捨棄富貴,也不屈從於任何的權威。

對精神自由的和人格獨立的追求,是春秋戰國時期知識分子的一個重要特徵。而且不光知識分子,底層社會的人身上竟然也閃爍着類似的光輝。

講兩個小故事,有個叫豫讓的人,他被司馬遷列入了《史記刺客列傳》當中,與荊軻齊名同爲四大刺客。

豫讓本是貴族智伯的家臣,後來智伯被對手趙襄子殺掉了,頭還被做成了尿壺。豫讓怒不可遏,發誓要爲故主報仇,於是混進趙府,找機會刺殺趙襄子,之後暴露被抓。趙襄子感念豫讓的忠義之心居然把他給放了。

可豫讓卻不死心,不惜用自殘的方式化妝易形,再度前往刺殺,結果又被抓了。趙襄子說,這回我不能再放過你了,臨死前有什麼要求你說吧。

豫讓說,我想往你的衣服上刺幾劍,報答智伯對我的恩情,於是趙襄子就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給他,豫讓對着衣服連刺三劍,之後舉劍自殺。

很多人對豫讓的這個行爲很不理解,因爲他當年曾經是其他兩個貴族的家臣,而這兩個貴族都被智伯給滅了,當初豫讓怎麼不幫之前的兩位故主報仇,現在智伯被殺,他卻一定要爲智伯賣命呢?

臨死前有人就問出了這個問題。而豫讓的回答是:“當年的兩個故主,對我並不禮遇,而智伯待我如同國士,我自然要用國士該有的行爲來報答他。”

豫讓的這句話,成就了“士爲知己者死”典故,這代表了當時平民階層的觀念革新。

他們認爲,我自己不是任何一個貴族的附屬品,如果你和我不是平等交往,那我們之間就只有利益關係,人走茶涼。而如果你承認我們之間人格平等,以禮相待,那爲你的這份尊重,我不惜獻出生命。

這是等級社會中,平民的個人尊嚴和自我價值的體現,平民階層第一次開始用自己的價值標準指導自己的行爲,而不是完全屈服於等級和身份。

最後再講個故事,話說晉國國君晉靈公年紀很小就當家了,大臣趙宣子就經常對他直言不諱地進行規勸。讓晉靈公非常生氣,乾脆派殺手麑去殺掉趙宣子。半夜麑去到了趙宣子的家裏,結果看到室內燈火通明,原來趙宣子已經早早地起來,把朝服穿戴得整整齊齊,正襟危坐閉目養神。麑看到趙宣子自己在屋子裏都如此恭敬,想必在有人的時候那更是非常認真地對待公事,這定是國家的棟樑,絕不能殺。但自己不殺他,沒有完成晉靈公交代的事情,就是沒有信用。兩難之間如何抉擇?最後,麑竟然當場就撞樹自盡!

看到這些故事,我實在詫異於他們的單純,但春秋戰國時代的中國人就是這樣,儘管看起來是這麼的簡單,稚拙,但同時卻也如同和青年人一般,從他們身上我們能看到生命的挺拔與亮麗。

春秋戰國是一個上升的時期,儘管戰亂不斷,但這是一個英雄的時代,在大競爭,大動盪的背景下,政治家、軍事家、外交家輩出,書寫了政治大變革,軍事大兼併,外交大縱橫、民族大融合的輝煌景象。

這是一個創造的時代,思想解放,智慧勃發。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偉大的學派。進入思想青春期的他們,充滿了創造的衝動和訴說的慾望,在早期文明史的天空中噴發成一道道絢麗的朝霞。

這是中國漫長文化史上唯一可以證明,中國人擁有不遜於甚至超越任何民族的思想強度、力度、穿透力與創造力的偉大時期!

您的每一次“讚賞”與“在看”,我都認真的當作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