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裡,李李,繁花書房與夏鷺井邊,響與不響 | 蕭耳

作家金宇澄的繁花書房

金宇澄視頻講述

黎裏,李李,繁花書房與夏鷺井邊,響與不響
蕭耳
我的發小戴正能一口氣說出蘇州吳江六個鎮的名字:震澤、盛澤、同裏、黎裏,蘆墟、銅羅,吳江區從前叫吳江縣,就像杭州餘杭區從前叫餘杭縣,都是喜讀舊體小說的江南人氏熟悉的地名。報到第四個,他說了黎裏。我說你咋知道那麼多,他說有一年看閒書,從費孝通的《江村經濟》一書上看來的。我在黎裏的下午,閒來無事,我們一起回憶了一下小時候從家門前開過的“震澤班”輪船,從杭州到震澤每天有輪船,停靠在塘棲輪船碼頭,但似乎從沒聽說過“黎裏班”輪船。
黎裏比塘棲小,不算是大碼頭吧?我們議論。
方頭方腦的是夜航船。金宇澄筆下的黎裏。他的祖父,當年也常去蘇杭遊玩,應該都是坐輪船去的。
我第一次記住了“黎裏”這一個地名,是因爲金宇澄老師寫的非虛構之作《回望》,知道了金老師雖是上海人,但父親的老家是江蘇黎裏。黎裏是蘇州轄下吳江區的一個古鎮。
在中國,每一個大都會的市民總歸是有一個來處,如果他的父母已經是大都會人,那麼他的祖父母或外祖父母有可能來自一個小鎮,或者縣城,或者鄉村。金老師的父親,正好是從江南小鎮黎裏走到大上海去的那一代開拓者。
我從《回望》中讀到,金家祖墓就在黎裏附近,震澤、南潯之間的楊墅兆村。江浙滬地緣文化相親相近,震澤屬於江蘇,南潯就歸浙江管了。
要這麼說,大愛一點的話,江南古鎮都是我的故鄉。你做個古鎮的夢,夢裏的場景也是差不多的,夢話也是差不多的,因爲吳語方言也是差不多的。但金老師祖父的時代,從黎裏去北京,舟車輾轉,要走上一個月。
黎裏的金宅,地名辦還配給“中金家弄”的弄堂名字。金老師說,其實就是以前自家老房子的一條過道。他的祖父就是在老屋裏去世,他的父親在老屋裏出生,現在老屋經過改造,成了“繁花書房”。
“繁花書房”隔壁有條弄堂叫汪家弄,很像我小時候塘棲老宅隔壁的弄堂,差不多寬窄。我走了一下,回憶起童年夏天在天井邊的竹榻上睡午覺時的穿堂風,夏天的正午時間是不想上樓的,因爲樓上熱,一隻臺式電風扇搖來搖去,哪裏有穿堂風舒齊。我往弄堂深處走進去,就到了別人家的院子裏。應該就是尋常黎里人家。這一日,暮春時節,黎裏鎮因爲“繁花書房”開張,從全國來了一批名人,個個都算騷人墨客,有作家,有藝術家,有知名媒體人,有建築師,他們輾轉到黎裏,都是當日抵達。早上出門,傍晚就能在黎裏的市河邊餐館落座,一邊喫醃篤鮮,一邊聽評彈。
第二天白天,他們在小河小橋和小街邊走來走去,打破了小鎮往日的寧靜。特別是一些看起來藝術家打扮的男女在小街上出沒,使黎裏的氣息變得跟往日不同了。當然往日是什麼樣,其實我也沒見過,是我想象出來的黎裏的”往日“。
但是胡歌沒有來,馬伊俐沒有來,黎里人不管有沒有看過電視版的《繁花》,照樣波瀾不驚。馬家輝、竇文濤和許知遠在黎裏街上走,也沒有幾個人能認出他們是誰。所以“繁花書房”邊的響動是局部的,黎裏依然是那個波瀾不驚的黎裏。
況且黎里人也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繁花書房”的隔壁鄰舍,多是樸實無華的黎裏街上人,在不同凡響的“繁花書房”邊上,照樣過着自己的日子。愛讀書的黎里人,或許私下裏也悄悄地讀過《繁花》了。
跟“繁花書房”離得不遠,就是黎裏文化名人柳亞子的紀念館。我突發奇想:現在黎裏街上人,是知道柳亞子的多,還是知道“爺叔”金宇澄的多呢?
金老師肯定認爲這是個無聊的問題。
我在很時尚很藝術很炫目的“繁花書房”邊的小攤上駐留,買了幾隻麥芽塌餅,都是一個老太太現做的,三塊五毛錢一隻,真是太便宜了。因爲用料很足,類似青糰子的表皮上點着芝麻,似乎在油鍋上烤過了,裏面有細沙餡,有核桃仁,有一小粒豬板油,這是黎里人的心思啊,很細很細,很慷慨。喫起來呢,香糯甜糯的,我就饞這一口的滋味。

夜裏廂,“繁花書房”正式開張的前一夜,金老師作爲主人,帶我們參觀“繁花書房”。聽金老師講,不能叫書院,名頭太大了,我叫“書房”剛剛好。金老師是個細節控,他寫《繁花》,畫畫,都是一筆一劃,要精到。佈置“繁花書房”,也是心思精到,也是一筆一劃,就像畫畫寫小說一般,整個“繁花書房”就是他的一件裝置藝術品。

他帶我們走進一間書房,裏面有一張圓臺面,鋪了橙色的桌布,燈火可親,明亮又雅緻。金老師自言自語:擺這裏的一隻花瓶呢?怎麼搬走了?大概此處有一隻花瓶讓他視覺更舒服。
“繁花書房”裏,有金老師畫的很多畫,之前我在上海的展覽上見過。有他收藏的各種書和雜誌,有他父母的老照片,有老屋裏的老物件,這是一個人的私人痕跡,一個“黎裏二代”可以展現給家鄉人的公共部分。他還帶來了一些新的東西,也不只是迎合古鎮的古,不只是認個祖,歸個宗,衣錦還鄉那麼簡單。這個書房裏,藏着幾代金家人的老靈魂,他是老靈魂裏最年輕的一個。

“繁花書房”裏,還有金老師的私人空間,他的畫室。我想起烏鎮人木心,也是又寫作又畫畫。木心先生比金宇澄的父親小七八歲。曾經歸來烏鎮度過晚年的木心先生,是不是金宇澄先生的知音呢?我落眼處,“繁花書房”與“木心美術館”似有異曲同工之妙,“木心美術館”的名頭要盛大得多,但是我更喜歡金老師畫的畫。
我問金老師,那你以後多久回黎裏一次呢?
金老師的回答,也不是太確定。上海黎裏之間,是故鄉與故鄉之間的距離,不太遠。回黎裏,回“繁花書房”,對金老師來說,也是回家的一種。人年輕的時代,一步一步地離開故鄉,越走越遠。人慢慢年長,又一步一步地走回故鄉。
他跟我們講那張父母留下的小圓桌的故事,想不到他是在這張桌子前完成《繁花》的。現在這張小桌子擺放在了書房的共同區域。

《回望》的第一頁就這樣寫道:
“母親說,我父親喜歡逛舊傢俱店,一九四八年在蘇州買了一個邊沿和四腳透雕梅花的舊圓桌、一箇舊柚木小圓臺,請店家刨平了檯面,上漆,木紋很漂亮。
“梅花桌子在一九六六年被抄走,柚木圓臺一直在家,現放着我的筆記本電腦。”
就是我們面前的這張小桌子。歲月流過,我們一天天老去,桌子老得比人慢些。原來我們的物質史是這樣響,又不響的。

樓上樓下,有很多張沙發在書房不同的小空間裏擺放着。所有的沙發都完美,都讓人想坐一坐。坐在一張沙發上就會想,金老師真是個好客的人。金老師就是個黎里人。因爲江南古鎮的人都是挺好客的,待客人也有很多的考究。比如我兒時去鎮上人家做客人,總有糖吞蛋喫,考究的還加上桂圓肉。去人家家裏做客人,總得有地方坐。老底子我們坐在長條凳上,骨牌凳上,藤椅上,後來是沙發,沙發當然是泊來品,是洋貨。“繁花書房”的各款沙發真是漂亮啊,都讓人覺得坐在上面的人,至少是被這個世界珍惜的,你也是“繁花”的一部分。“繁花”沙發的幾米之外,是小河邊古樸的美人靠,小桌子小竹椅。它們彼此呼應,相安無事。

“繁花書房”的天井,讓我們看到了上海生活與黎裏小鎮生活之間的延續。天井裏廂,有一口老井,井名“夏鷺”,名字如何能如此驚豔?據說清道光末年,黎裏光裕堂挖了此井,金家女主人在井邊剖蚌,一對白鷺停在井臺啄食河蚌肉,此後女主人常在井臺邊備小魚蝦,白鷺也時常飛來。夏鷺井的故事,不幽豔,不遺恨,聽來卻是令人歡喜,我想象中的金家女主人,是一位清秀的少婦。
阿寶滬生小毛他們曾經住過的上海里弄老房子,跟金家的老房子也有許多“神契合”。在這裏,都存在“響”與“不響”的生命哲學。人愛人,人幫人,人厭人,人離人,起轉承合,如此相近。哪怕到了大上海,骨子裏,還是小橋流水的心思多,所以金老師雖然是在北大荒養過馬的“馬伕”,但無論寫什麼,從來不硬拗“大江東去”,寧可寫男男女女世間事,從小處婉轉。
想起我女友念青嘆道:你看《繁花》看似那麼雞零狗碎,紅塵世俗,但他寫時代,寫人性,真是深刻。念青是上海人在西安,她父親的遷徙史,也可以寫一部《回望》。
從《繁花》到《回望》,從上海到黎裏,是一個人終歸要完成的命運,要走的路。
有人說,金老師“正式待客人”那天,他講話時哽咽了。那兩天,高朋滿座,有朋自遠方來,金老師特別高興,似乎變得比平時易動感情。上海人說的爺叔,見過多少悲歡,多少風月,浪奔浪流過,怎麼還輕易流露感情呢?
我在《回望》裏找到這“動感情“的答案,也是在那張小圓桌邊寫的——
“ 我的父母。他們那時年輕,多有神采,凝視前方的人生,彷彿無一絲憂愁。他們是熱愛生活的一對。
 “黎裏。維德。黎裏。我母親說,只在某一封沒寫完的信裏,才見到你爸爸充滿情感的回顧:‘天寒颳起西北風,讓我想起滿目蕭條的,我的青春歲月……
“上海。雲。上海。“我不甘心沉淪,掙扎着不願被巨浪吞沒,求生必須劃到彼岸,我沒有學會在激流中游泳,覺得筋疲力盡,忽而沉下,忽而浮起,需要切實的援手,來拉我一把……”
“我們回望。我常常入神地觀看他們的青年時代,想到屬於自己的青春歲月……
黎裏鎮原來有不少的深宅大院,數座明代石橋,它有遠比朱家角、周莊、西塘氣派的舊時格局,金家祖上曾因失火遷居到了黎裏。金老師回憶,“我祖母的堂兄蔡寅,是柳亞子的二姑夫,柳亞子曾對我父親說:你我是同輩表親”。
他的回憶裏,還有他奶奶從黎裏帶到上海的南瓜糰子,還有黎裏的老家人最愛的大閘蟹配紹興黃酒。
金宇澄跟黎裏之間,曾經有一次“未遂”。他跟我們說,曾經有一年,他在黎裏呆了半個月,本想把戶口遷回黎裏,但終於沒有辦成。後來他作爲知青回城了,有了上海戶口。他特別想落戶回父母的故鄉小鎮時,發現有一個黎裏的青年,正想離開小鎮,說一天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當初爲了能落個黎裏戶口,他住在黎裏的三姑母家,每天在鎮上蕩發蕩發,跟一個青年理髮師結了朋友,去他店裏看過期上海報紙。爲了這個小鎮戶口,三姑母差點要伊同附近的一個水鄉女子訂婚。至今似乎能聽見金老師熱心清脆軟糯的三姑母用黎裏話講——
“先約男女雙方到黎裏鎮綢布店門口,見面再講,阿好?”
年輕的知青金宇澄只是笑笑,不響。我能想象三姑母長得像《繁花》裏的小阿嫂。但他父親知道後卻急了,拍了加急電話,上寫一行字:即使天仙美女也不許見面……
人生就是如此荒謬。哪怕是雲淡風輕,蘇州評彈悠然響起的黎裏,也總是有人要來,有人要走。擋是擋不住的。
這一次未完成的“相親”,伊人也可能真的是小鎮的“天仙美女”,或許纔有了後來《繁花》裏的美人李李。李李,黎裏。才子李敬澤腦子轉得快,問金老師:李李,黎裏,你這埋伏的,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吧。
大家一起笑。金老師也笑,又不響。反正人家問他蓓蒂是誰,雪芝是誰,他也笑笑,不響。
我又去書房牆上看他父母的老照片,真是一對江南的才子佳人,看着賞心悅目,一時竟以爲是鴛鴦蝴蝶派裏的人物,忘卻了他們經歷的血雨腥風。
我讀到《回望》裏的這段話——
“在晚飯前的那段平靜黃昏中,父親開了燈,伏在《廿四史》縮字本前,用放大鏡看那些小字。他已經八十歲了,他聰敏、沉着、自尊,在漫長的人生中,已無法再一次尋找他年輕時代的神祕未來,只能在放大鏡下,觀看密密麻麻的過去。”
我好像看到了金宇澄的父親,也看到了80歲時的爺叔金宇澄。那個時候,他可能在上海,也可能在黎裏,這不重要,其實這是一回事。
我只在黎裏住了一夜,第二天夜裏,從“繁花書房”隔壁的小店帶回了四隻麥芽塌餅,離開了黎裏,還有李李。

本文作者:

蕭耳,作家,資深媒體人。出版有長篇小說《鵲橋仙》、《望海潮》、《林中空地》、《中產階級看月亮》《繼續向左》;文化隨筆《櫻花亂》《錦灰堆 美人計》《小酒館之歌》《女藝術家鏡像》《20世紀60年代西方時尚符號》及電影文化隨筆《第二性元素》、文化地理隨筆《流光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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