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筆計劃決選入圍作品:434號《伶仃世》





434號《伶仃世》作者採訪




初審評委推薦語


《伶仃世》雖然還沒有完成,但已展現出了一部後現代小說傑作的全部企圖心。依作者的說法,《水流柴,嘆哥兄,1956》只是“芭樂”(對北方讀者來說,更熟悉的名字可能是番石榴)內的四瓣籽之一,我們還將讀到另外三個相互關聯的中篇小說,去往20世紀不同的南方時空,從南洋羣島到越南,再到廣西和深圳。按照詹姆斯·伍德的“邪惡”定義,《伶仃世》很可能屬於“歇斯底里的現實主義”,它憑藉小說家碾壓式的智力與博學,編織最爲繁複的“南方”歷史敘事,模糊歷史與現實的區隔,帶領讀者穿越“瘴氣”,去遍歷光怪陸離的南中國世界。如果作者未來在阿那亞金山嶺的度假屋,果然完成了這一雄偉的寫作計劃,那麼中國當代文學不僅會擁有一部南方敘事的奇蹟之作,而且我們可能會擁有一個在文學氣質上最接近德里羅和品欽的華語作者。他會成功嗎?很可能會。《水流柴,嘆哥兄,1956》中的每一個字詞,都在斬釘截鐵地訴說着這位小說家罕見的語言才能;以及,那種在語言水流中的徹底自由(我能想到的,只有梅爾維爾)。


——但漢松





阿嬤過身之後,她謎一般的身世和經歷引起了“我”的好奇,親友圍繞她展開的敘述,猶如複雜的多聲部。故事便從這場剝繭抽絲的尋根開始,引出中國第一個設計飛艇的人,康有爲周遊諸國的日記,以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那次家庭旅行……


在不斷探尋前人蹤跡的過程裏,“我”也不自覺將自己職業和人生的見聞混入其中。冥冥中,萬物皆有聯繫。舊世紀的四個不同時空裏,一位去國遠遊的南洋商人、一戶不肯上岸的水上人家、一對流連失所的越南西貢歸僑姐妹、一個在“世界工廠”打工的外省人也漸漸加入了故事。他們或徘徊於故國和新土之間的洋流,如履薄冰;或在信仰、身份和幾代人之間掙扎,捕獲水馬騮(水猴),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成人禮;或殊途同歸,忍受苦難,與知青一起在苗寨勞動,獲得與自然的神祕連接;或與罪案擦肩而過,親眼見證奇觀的建立和崩塌,精神如《神曲》的但丁在大時代中游蕩。他們雖是獨立的個體,命運和記憶卻暗自交叉;他們周邊,更環繞着廣大邊緣者的衆生相,互爲各自的化身。故事聲色紛繁,隱隱指向阿嬤童年時所做過一連串的華彩之夢。




流亡途中,英起了一身痱子。先是手臂,後綿延至胳肋底、頭頸、後背,連綴成一片赤色大陸;汗液有時漫灌大陸,將崎嶇和隱祕之處變爲鹽磧地,受溼熱海風一吹,那些掩藏下來的鹽晶就不安分,急引起一陣燎痛。英笑自己身體脆弱似細孥女,二十多年前她也受過同樣的痛癢,只是兩種感覺,已很難重合在一起,如一張漏風的網,時境已過,人跟着向前,原地亦作異鄉。英六歲時,阿媽騎腳踏車送她到城裏的郎中鋪頭,郎中年邁不成樣子,只記得條須白雪雪,垂到下腹,給英的藥也是粉白的,先在背上敷一層油,那藥粉就撒在上面,藥粉有個說法,要麼是非洲大洋深處的珍珠,要麼是取自北極冰海的鮭魚骨,或者二者都有,混在一起,英記不清了,記下的反是腦裏生出的一幅鋥亮景象:一個勇武的做海人,也就是海的獵人,左手漁網,右手鋼叉,乘一葉扁舟,駛入茫茫黑夜中海怪的巢穴,海怪有巨嘴和風暴般的舌頭,做海人被囫圇吞進去,之後又在內部殺死它,取了它身上關鍵的部分,那將救治無數人的性命,英也是受惠的衆生之一。今日看來,這想象緣何發生,或可解釋爲,治療本就是一種幻覺,童年、故土、舊親舊友也是一種幻覺,幻覺加重幻覺,英便誤認爲,是郎中的藥粉醫好了她的痱子,實則是英自身克服了痱子,她自己壓制了躁動的病症,卻不是滅殺,只是封印起它們,如今她落了魄,那些疤痕和記憶便甦醒過來。每至漏夜,痛癢攪翻全身,瞓不着覺,英反覆坐起身,或悄悄用後背摩擦船舷,窸窸窣窣,如老鼠偷食,仍恐驚起船上其他人,這些人早已磨練出貓一般的神經,在這片海上漂游了幾十日,聽浪喊,聽浪喃喃講嘢,連海蚊仔遊過水麪都聽得明,有夥計就嘈起來,誰在鑿船?即刻就有人掌燈行過來,檢查半天,未睇出什麼,又折返去。鑿船這罪名太大,英早驚得動都不敢動,隔籬的秀明嬸推她一把,偷問她,物乜個?英自然難以啓齒,隨便搪塞幾句,秀明嬸便囑咐她:現爾時不比先向時,做姿娘仔個更要小心,毋家己惹擘債,乞人悻。


秀明嬸是潮汕人,往上七八代都是,住在堤岸西頭,而英最多到曾祖這輩纔到西貢,兩人既非一個語言系統,豬嘴圓鴨嘴扁,交流起來也費力,倒是秀明嬸的越南話講得好,英多數聽得明。她們都知,這一船人的腦筋早已黐在一起,在極限的邊緣徘徊。前幾日有個後生仔發癲,一手攞住個火機,另一手拖住個柴油桶,大聲叫,他是捱不下去了,船上缺水少糧,這麼下去大家一齊死,不如趁早返去。他威脅舵手回航,不然放火燒船,死快點好過受折磨。幸好另一人跳出來,大概是他相熟的叔伯,跟他講,若想返去,他自己一人儘可跳落水遊返去,返去要坐十年監,他想坐就去坐,莫連累一船人。那後生聽得恍惚,這海茫茫千百公里闊,怎麼遊得返?叔伯怒罵道:你在學校裏學了十幾年游水,拿了五屆冠軍,臨到用時就成軟腳蝦?趁後生分神的間隙,衝過去把火機拍落水,隨後一夥人擁上去,制服後生,危機纔算解除。回想起這件事,英並不覺後怕,倒覺得幽默,簡直比書裏讀來的古仔還幽默十倍,那後生又怎會咁巧是游水冠軍,她就從來不識水,枉費她還在海邊長大,幼時阿爸每年掟她到海里,從七歲掟到十歲,她只顧手腳亂刨,動作學一段忘一段,費好大氣力才識在水底遊,終究是浮不起來換氣,阿爸最後也對她心灰,做細孥時都學不會,這一世人就別沾水了。便帶着英去阮豸街的阿婆廟裏求了護身符,包在錦囊裏,求阿婆保佑今後行船走水,莫有翻覆溺沒之災。人的眼界總是有限,阿爸忘了給自己求符,就給捉去做兵,幾年都沒消息,後來北兵要打過來,阿媽挖空家底,只湊得夠一人的定金給蛇頭,急急腳把英推上船,英不願獨自上船,推說丟了錦囊,這一去就是在海上漂,她又是命裏怕水的,怕是不合運。阿媽卻呸她不止,說:阿婆保靈,既是求過了,哪有不管的道理?


於是英寄阿媽的希望啓程,阿媽有她的考慮,英若是獲他國收留,最多三五年,就能擔保阿媽和歸來的阿爸也出國,在大洋另一端團聚。全家就英一人識外文,英不去誰去?去了個把月,英卻覺得,懷裏寄的希望一日比一日重,也不知是心重還是身重,把船都擱慢了。船本就不大,寬四五米,長二十米出頭,塞進四百多號人,也同時塞進這幾百份的屎尿屁,未行幾日,艙內已臭不可聞,到這地步,英早放下爲人的自尊,就當自己連同一船人都是創世時的一團泥。每日風景近乎沒什麼變化,有時日頭初升,光線穿過海霧投向遠方,顯出影影綽綽的島礁,暗光覆在其表面,再掠至邊緣,又似金箔閃,船被這些信號牽過去,觸碎一個個徒然的希望,島消失,或本就不存在,倒是這片水徐徐攤開,無盡的靛藍波浪的褶皺構成永不可抵達的平面,使得航船也不至擔心會滑落邊際,因此由航海家來感知地的圓,就是講大話。絕不要相信海上航行之人的鬼話。英幼時也好奇過,海的另一頭是什麼,阿爸講是一塊圓弧形的陸地,鎖住更遠的去路,他二十六歲時獨自出海撈魚,遭遇颱風,失了槳舵,連人帶船被吹入深海,此後漂游了二十幾日,他本以爲離家鄉越來越遠、迴歸無望,這塊陸地突然擋住了他,岸上草木蔥蘢,不見有人,高嶺拔起幾百丈高,嶺角尖尖,鉗住日頭不能動,他不敢上岸,沿岸又漂流幾日,所見一樣的景色,卻看不到盡頭,他纔信那不是島,而這陸塊又生出一股冥冥的巨力,把船反推回去,連風向、洋流都逆轉,他由此恍恍惚惚漂回了家鄉,諗起這段旅程,他永遠講不清道不明,當是發場大夢。英本就對阿爸所講的半信半疑,後來唸書,見過了地圖,更覺阿爸是亂噏,但亂噏的何止阿爸一人,英至少聽過六七個老人講,裹住他們的這片海,是一個圓,一圓套一圓,從瓊州、越南、暹羅、馬來半島到婆羅洲、呂宋是小圓,從蘇門答臘到爪哇則是大圓,他們做海人就是有天大的本領,給船插兩支翼,一輩子也只能在圓周內活動。不信?那是比老人更老的人講下的,正是這羣人離開故土,向西向南,越過雷瓊,在北坪集結,成浩浩蕩蕩幾百條船上的海賊,全體出動時,氣勢令海水倒灌,官兵見了也要遠遠躲,如不是後來內訌,大首領老鄭被砍了頭,說不準還在這片海里做個王國,那世道可大不同了。老鄭死後,海賊各行各路,纔到越南來撈魚,變身爲他們的祖先。


老鄭的頭據說有七八十斤重。老鄭是侏儒,就剩個頭又大又重,落地時如滾落一顆熔岩巨石,隆隆響,還鑿沉了條船。這顆頭留給英充分的想象,在那個卡通匱乏的年代,英只有進城裏看到美國佬開的餐廳內壁上畫的大頭猴,英對它笑,估摸可以笑一分鐘,店員就會過來請她出去。英還見過墟集上掛在鋪頭賣的洋娃娃,裝在透明膠袋裏,皮白眼凹,黃頭髮綠睫毛,頭也很大,膠袋都撐爆。英從未有過它們,就連二十多年後,命運也要提着油漆,把她對海賊的印象重新刷一遍。她坐的這條船,離岸不到四五日就遇上了海賊,真正的海賊,頭不大的海賊。他們都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七八個人開一條烏黢黢的機船,行得飛快,而難民船笨重,未多時就被趕上,跟住他們扛着步槍和長刀跳上來,大多精瘦似馬騮,皮膚曬得炭黑,開口就是一股淤積已久的魚腥味。這些人,睇到金鍊子銀手鐲就劫,有個女仔被拖住頸鍊,鏈一時斷不了,就被拖住在甲板上行,險被勒死。更多的人被趕出艙,海賊進去把行李箱篋都翻遍,又出來搜刮人身,也有四五回。海賊入艙之前,英和幾個女仔躲在門後,眼睇她們有人帶頭鉸斷自己頭髮,手頭上沒鉸刀,就揸住頭髮往門沿和椅腳上鋸,咿咿呀呀,內心的痛苦和奇異的聲響幾乎同時發出,英驚得起一身雞皮,真真覺得大難要對着頭劈下來,她本是短髮,不能再鋸短,胸乳也如熨過的衫褲一般平,想來不應該是賊人相中的對象,但英好將事情做絕,心一橫,徑直往尿桶裏抹了身,抹得臭氣沖天,果然賊人見了都嫌,只鼻子一縮,眼神都不願在英身上多停留一秒。總有人是要遭殃的,兩個女仔被賊人拖入艙室,慘叫一陣陣傳出,全船人都聽得不忍,秀明嬸把自己八歲的仔拉到胸前,掩住他耳朵,唯恐他被這聲沾染。只是秀明嬸肚裏還有一個,七八個月大,那胎兒難免在誕生之前就要接受這世間的殘忍,那兩股聲音纏繞一起,鑽入肚皮,比臍帶還要緊縛住胎兒的五感和肉身,無可奈何。英當時只覺心裏空洞洞,想起這腹中胎兒,又想起阿媽跟她講過的哪吒的故事,但願秀明嬸最終生下來的,不是個孽種肉團吧?


秀明嬸好惜肚裏的胎兒,常常摸着肚皮,靜靜笑,她摸肚皮時,胎兒也在活動手腳,跟她進行隱祕的交流。她跟英講,這樣的交流一生中只有此刻。生下來後,仔是仔,母是母,行的是不同路,界線也分得清了。秀明嬸這麼說,倒好似懷孕的女人是男人和女人外的第三種人,或從生理結構上講,並非普通的人類;她開口時是講兩份話,行路時是行兩份路,她是作爲元神的胎兒的外在軀殼,是胎兒駕駛着她這臺機器在活動。英見過秀明嬸夜裏夢遊,腳步輕蚊蚊,竟躲過其他人的耳目,英怕秀明嬸跌落水,悄悄跟在身後幾步處,兩人一前一後爬上船樓,在樓頂坐下,此時已接近天光,夜霧往西方散盡,塗出頭頂一塊巨大的藍玻璃,幾粒星遙遙相對,是鑲嵌在這片穹頂的鑽石,往黑鼆鼆的地毯投下倒影,仔細看去,那倒影細細沙沙,地毯並不安分,翻滾,盪漾起無數深藍小山,把船支起又落下,她們好似坐在這宮殿裏的升降椅上,那是皇后與公主的待遇,多美好,一時間淡忘了她們正處於苦難中央。此時秀明嬸突然口齒清晰地講了一句:你話,幾耐先可以睇到陸地?她講的竟然是白話,英驚了一陣,才答她,唔知喔。秀明嬸喃喃講:要我估,不出三日。啊,英即刻知了,講這番話的不是秀明嬸,是她肚裏的胎兒,語言天才,不單止識講白話,潮汕話、越南話連同英文它都識。這雌雄莫辨的生命,早熟、憂鬱的精靈,它的感知神經早已伸出有限的軀體,延至遠方的海平線,它也許已睇到了地殼如何從海底隆起,連帶着火山岩、裂谷、叢林和皎白的海岸線,把海浪壓在身下,令洋流停息,從萬里之外趕來的日出也被其遮擋,銷蝕于山石之後,遲遲不能抵達他們的船。英完全信胎兒所講的,還默默給胎兒起了個小名叫阿細。一等天光,阿細就要瞓覺,秀明嬸便行返去,瞓在甲板上,再睜開眼,完全不知自己做過什麼,只見英對自己笑,直笑得人好鬼肉酸。


問:笑乜咧?


英回答:同阿細講早晨啊。


秀明嬸略一沉吟,明白了英所說的阿細是自己肚內的孩子。她也鐘意這個名,這細細粒的生命幾不易,剛懷上,秀明嬸的老公就跟英的阿爸一樣,被捉去做兵,禍福難測,這胎兒跟遺腹子未差多少。上船前,秀明嬸也猶豫過,她弟在這邊做生意,最怕辛苦掙來的錢白白落水作水花散,力勸她一齊走,幾多錢都出得,她就拿定主意,一家人要死一齊死,挺大肚拉着八歲的雄仔上船,誰知臨開船,她弟被公安攔下,眼睥睥望住船離岸越來越遠,孤兒寡母就這麼陰差陽錯被拋向大海。好在船上不缺好心人,多有照顧秀明嬸。既搭同一條船,都明白要相互幫襯,亦不再有貧富貴賤,只要還漂在海上,金條都買不到多一䊆麪包;又不是沒見過那些惜財之人,待海賊來時,把珍寶藏於舌根下,結果海賊魔高一丈,命他們一一掀起舌頭,見有寶物的,手起刀落,將舌頭也割下來。何苦來?不如無錢一身輕。


海賊退去後,英連做幾夜噩夢,夢到最尾醒來,浪拍着船底一陣陣,鬆出一口氣,僥倖現實歸現實,朦朧恍惚中,現實好似也沒那麼差。人最易心存僥倖,以爲那惡不會返轉頭。有道是:船驚回頭浪。秀明嬸見識得多,想得更長遠,最近分到的水和乾糧是日比日少,按這船這麼行下去,再不見陸地收容,別說半月,七八天內就要出事,那時好人也要變成惡人,做起惡來未必輸給海賊。話是秀明嬸講得絕,英張着耳朵聽,聽那老人的古仔從秀明嬸口齒間偷溜出來,弱不禁風,卻如此殘忍,從前潮汕海民過番逃難,情形不比如今好多少,那可是“一溪目汁一船人”,糧水食盡,疫病又起,那時就開始將活人往海里扔,活人雖是活着,但已無多大用處,無用第一等是什麼人?大肚婆。食得多,不能做工,又須別人照顧,在陸地上是生仔生孫的工具,在海上遇到狀況時就是極大的累贅。於是大肚婆被扔入海里,同肚裏的仔一齊化作水裏的魂靈,尤其是後者,白白在胎中游蕩了幾月,卻終究不得見人世,怨氣最重,長出百臂千足,變成攪翻海水的海怪,專等過海的船尋仇。那些沒有供阿婆來壓船的,紛紛被打入海底。有的魂靈思念家鄉,還溯游返去,害慘了家鄉的做海人,它不但興風作浪,還食澌海里的魚,令海民無魚可撈,海民最憎這海里的鬼,卻不知冥冥中的因果,人憎鬼,鬼也憎人,這因果怎麼解得了。幾百年來,海民但凡撈到一條巨魚,便把魚當做海怪的替身,全村人分它的肉,圍着敲鑼打鼓幾日,令它在灘上曝曬消蝕,變成光禿禿的骨,衆人把魚骨帶返屋,作爲戰利物或飾品,其實戇得好笑。秀明嬸講到尾,英恍惚以爲講的已不是古仔,是一陣空空的海風,講話的人也悄悄變成了阿細,更似是自述一段遙遠的記憶。阿細講話時,有個標誌性動作,脣翼微微向兩邊一縮,表示在斟酌字句,講到興奮處,眼睫快快眨幾下,眼珠射出緊張的光,這讓英覺得可愛,她會想起晶,她從小玩到大的死黨。晶和阿細之間有某種相似,英講不清楚,或者,阿細是以前的晶,也是以前的英。以前的英和晶好似糖黐豆,第一次見面就黐住了的,那時晶剪一頭刺蝟短髮,睇上去像個男仔頭,拖住大人的手,躲在身後偷偷望,英也偷偷望晶,未望多久就望透了生疏,大人要到一邊去傾偈,她們便相約去捉雀仔,赤腳蹭蹭上樹,當年身子有種說不出的輕。爬上樹頂的巢,雀仔還在睡夢中,晶輕輕把雀仔掂入手心,那是易碎的珍寶,已長出一雙整齊光亮的翼,渾圓的白絨毛肚皮上佈滿褐色斑點,仿似清湯裏撒了一把豆豉。雀仔仍未醒,爲什麼它的眼珠在眼皮底下滾不停?英還未想明白,大雀仔就返來了,作勢來啄,晶低下頭,叫一聲“死火”,急急放雀仔回巢,兩人手拖手順着樹幹溜下去,完結一場大案,心口卜卜跳,恰巧給英和晶的兩位阿媽望到,一齊笑起來,都說:真似一對孖生的馬騮!


英比晶大二十來天,阿媽教英叫晶作“晶妹”,英叫過一陣,但晶從來只叫英,不叫姐,後來英叫晶也不加後綴了。有段時間英頭上生蝨,剃了光頭,比晶的頭還光,兩人站在一起,便是日月爭輝,挨晚放學也不擔心摸不着路。在城裏的華文學校,她們被分到不同班,下課鈴一響,英就穿過三條走廊和樓道去找晶,一齊上廁所,盪鞦韆,去小東門買盲阿婆的甜湯飲。英的中文和英文好,晶的數學和美術好,正好互抄作業,因爲英的英文太好,同班的大頭鳳也想抄,英不給,說自己的作業只給晶抄,大頭鳳就去找晶,未講幾句就動手,晶摑了大頭鳳一巴,撒腿就跑。晶生得瘦小,卻有兩根有力的腿骨,跑起路似野鹿,腳一蹬就幾米遠,英賽不過晶。後來大頭鳳帶人報仇,英險被追上,晶衝過來拖住英跑,才跑得贏。但晶說這不是天生的,家中後底爺對她不好,動不動就提棍打她,做細孥女時跑不過,被打得皮肉青紫,但只要一直跑一直跑,總有一日會把惡人甩在身後。晶的阿媽護不到晶,因她自己都是跑路黨,從順化跑到堤岸,中途還被美國兵追上,被奸過,早已成溫順的綿羊,再婚後還被後夫視作不貞,生出的仔女也被猜疑是鬼佬的雜種。實際上,晶哪有半點混血的模樣,她的長兄、細佬、兩個妹亦沒有,在校運動會上,英見過他們,他們也來看晶的比賽,發令槍響過後,他們跟着晶風風火火地向前跑,像一串彈出洞的波子,陽光在他們近似的圓額頭上反射,而晶當然毫無懸念贏下了比賽,那一時刻英最高興,也最失落,失落不知是因爲沒能和晶一齊站在臺上,還是晶有這麼多兄弟姐妹,顯得自己孤單。英和晶一齊做過那麼多事,去阮文瑞街的美南冰屋嘗過榴蓮冰沙,也偷摸進新月戲院的換衣間,戴假須、着紅袍,暗裏唱大戲。在城裏,她們常陷落於繁華的同慶大道,無數的布篷觀光車、電單車、轎車如星辰向她們射來,車鈴叭叭亂響,又遙遙而去,她們還見過美國兵的軍大卡,車轆大如牛,碾過的柏油路面都要燒起來,所有人都匆匆給它讓道。英和晶最鐘意去扶董天王街買餸,阿媽也說那裏的粟米大又金,煲湯最好飲,安東街市則有股泥土和藥材的味,浸潤黃綠油漆的鋪頭,到處有阿叔推粉面車,見到了忍不住坐下來食一碗。少不得去西貢動物園睇白老虎,睇孔雀,用筍喂馴鹿,或去濱城市場撈古董,飲蔗水,逗逗水族箱裏的魚,再兜兜轉轉到白藤碼頭升旗棟,海的味道撲鼻而來,那白色旗杆遠遠向她們招手,不遠處的美景樓水上餐廳傳來輕揚的音樂,心也不覺跟着海浪搖,那時兩人就約好,以後掙的第一份工錢,用來請對方食這間餐廳,怎麼說也是拉過勾的,是誰先忘了呢?她們還在阿婆廟燒過香,許願做一世好姊妹,又爲何在人生的重大關頭,各行各路了呢?英上船前找過晶,想說服她和自己從海上走,晶不肯,她已決定好走陸路北上,跟老師走。英知道無法挽回,晶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就好比許多年前,英像往常一樣,課間休息時找晶上廁所,晶卻奇怪地在廁所裏待了好久不出來,英進去找晶,拍門,晶卻大聲惱怒地叫:催鬼催咩,躝開啦!英偷偷低頭望向底下的門縫,她第一次睇見,有人的血會從雙腿間垂下來,惶惶地染得白瓷磚一片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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