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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
聽首曲兒
01
我有個舅舅,天生五香嘴。看電影從不進一流影院,不看頭輪電影。爲的是黑暗中,能把腳高高蹺到前排,一邊喫兜裏的油炸糖核桃。“電影照樣好!”他笑眯眯對我們說。據說他小時發願:長大一定置兩個餅乾桶,一桶放白麻片,一桶放黑麻片。
後來他病妻弱子,一生勞碌奔命。晚年猶去應聘“個企”,爲兒孫超期服役。閒時與家人說笑話,常攤開雙手自嘲說:“看,看,一輩子過路財神,這黑麻片桶、白麻片桶還沒置上!”
還有位,也是親戚,公認的漂亮人物。他本人總微笑搖頭否認。他說,男人只有到了頭髮花白,方始有味道,那種得體,那種派頭落落,學也學不來。“頭髮花白”四字,讓他說得十分好聽,滬語“花”發“呼”音,拖得很長,充滿嚮往和驚喜。大家都笑他這怪議論,說你着什麼急,還怕它不白嗎?
有時,談到以後的什麼安排,他會不由自主抹抹光澤的鬢角,說:“啊,那時頭髮花白……”大家便鬨笑“又來了,又來了”。
後來,突然再沒看見他。有時,孩子們想起,問,“頭髮花白”怎麼不來了?大人也不搭腔。
很久以後我們才知道,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他被送去西北勞改,在那裏花白並全白了頭髮。
02
有些願望,表達方式曲折,乍聽大悖常理,想想,其中意味又令人感嘆。
六十年代上小學時,班上有個不聲不響、平平常常的女孩。她到別人家去,總愛盯着人家的母親看。
有次,我們偶然去她家。她的媽媽翩然而出,高貴有如女神。我們全看呆了。
有次作文《我的媽媽》,她寫道:
我希望我的媽媽不好看、不識字、不闊。她不彈鋼琴。她納鞋底、醃鹹菜、蒸大個兒饅頭。她穿藍布大褂子,出門老忘照鏡子,但總記着帶着我。
還有位阿姨,一般人兒,夫婿卻是玉貌檀郎,光芒四射;得意姻緣令多少女人豔羨不已。誰知一次聚會,阿姨輕輕一語,舉座錯愕。
“我這輩子啊,天天都在夢他出水痘,一頭扎進黃豆堆。”
一陣鬨堂大笑,忽又刀砍樣斷在空中。
03
我也曾是願望多多的人,如今有些是想不起了,有些是不好意思想起。
倒是些小願望,還記得。
比如——想講個簡單的故事。
比如——想打把大一點的傘。
簡單的故事發生在我六歲時的一個黃昏。我獨自站在文工團大門高高的臺階上,四周漸漸暗下來,空氣中湧動着各種神祕的聲音。每到黃昏,我就感到有樣好東西丟了,丟了,丟了……
我的母親,一個女演員,經常出去演出。這樣的黃昏,我度過一個又一個。這使我從小就感覺,黃昏,總會有故事發生。
就在這時,我右側馬路的便道上,匆匆走過一個穿風衣的高大的人——於是,故事真就發生了。
他側頭向上看了一眼,突然站住,輕捷地登上高高的石階,將我抱起。走一段舒服的下坡路,便是一座雪白的大樓。附近人都知道,那裏面住着“蘇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