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文學刊物《巴黎評論》的“作家訪談”欄目發表了對作家餘華的專訪。這是中國籍作家第一次登上《巴黎評論》“作家訪談”。訪談中,餘華談到自己從21歲寫小說,連標點符號都不太會用,到從汪曾祺、川端康成那兒汲取靈感,第一篇小說靠幾句“自認為很精彩”的句子鼓勵自己堅持下去,直到後來逐漸掌握了敘事、人物和節奏。今天這篇文章,節選自最近出版的《餘華文學課》收錄的《胡安·魯爾福》一文,餘華寫道馬爾克斯對《佩德羅·巴拉莫》的閱讀怎樣成為了他的“一道亮光”,和“作品完成之後寫作的未完成”這一《佩德羅·巴拉莫》所擁有的最重要的品質。


——《鯉》編輯部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他那篇令人感動的文章《回憶胡安·魯爾福》裡這樣寫道:“對於胡安·魯爾福作品的深入瞭解,終於使我找到了為繼續寫我的書而需要尋找的道路……他的作品不過三百頁,但是它幾乎和我們所知道的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樣浩瀚,我相信也會一樣經久不衰。”


在此之前,他在巴黎苦苦熬過了三個年頭,又在紐約遊蕩了八個月,然後他的生命把他帶入了三十二歲……加西亞·馬爾克斯認為自己十分了解拉丁美洲的文學,自然也十分了解墨西哥的文學,可是他不知道胡安·魯爾福;他在墨西哥的同事和朋友都非常熟悉胡安·魯爾福的作品,可是沒有人告訴他。


當時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已經出版了《枯枝敗葉》,而另外的三本書《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惡時辰》《格蘭德大媽的葬禮》也快要出版,他的天才已經初露端倪,可是隻有作者知道自己正在經歷著什麼,他正在經歷著倒黴的時光,因為他的寫作進入了死衚衕,他找不到可以鑽出去的裂縫。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朋友阿爾瓦羅·穆蒂斯提著一捆書來到了,並且從裡面抽出了最薄的那一本遞給他——《佩德羅·巴拉莫》,在那個不眠之夜,加西亞·馬爾克斯和胡安·魯爾福相遇了。


胡安·魯爾福(Juan Rulfo,1917-1986)與阿茲特克人像

這可能是文學裡最為動人的相遇了。...... 


加西亞·馬爾克斯找到了可以鑽出死衚衕的裂縫,《佩德羅·巴拉莫》成了一道亮光,可能是十分微弱的亮光,然而使一個人絕處逢生已經綽綽有餘。


在《回憶胡安·魯爾福》裡,加西亞·馬爾克斯指出了這位作家的作品不過三百頁,可是他像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樣浩瀚。馬爾克斯不惜越過莎士比亞,尋找一個數量更為驚人的作家來完成自己的比喻。在這裡,加西亞·馬爾克斯指出了一個文學中存在已久的事實,那就是作品的浩瀚和作品的數量不是一回事。


就像E.M.福斯特這樣指出了T.S.艾略特;威廉·福克納指出了舍伍德·安德森;艾薩克·辛格指出了布魯諾·舒爾茨;厄普代克指出了博爾赫斯……人們議論紛紛,在那些數量極其有限的作家的作品中如何獲得了廣闊無邊的閱讀。


[墨西哥]胡安·魯爾福 著,屠孟超 譯

譯林出版社,出版年:2021-1


柯勒律治認為存在著四類閱讀的方式:第一類是“海綿”式的閱讀,輕而易舉地將讀到的吸入體內,同樣也可以輕而易舉地排出;第二類是“沙漏計時器”,他們一本接一本地閱讀只是為了在計時器裡漏一遍;第三類是“過濾器”類,廣泛地閱讀只是為了在記憶裡留下一鱗半爪;第四類才是柯勒律治希望看到的閱讀,他們的閱讀不僅是為了自己獲益,而且也為了別人有可能來運用他們的知識,然而這樣的讀者在柯勒律治眼中是“猶如絢麗的鑽石一般既貴重又稀有的人”。顯然,加西亞·馬爾克斯是一顆柯勒律治理想中的“絢麗的鑽石”。

柯勒律治把難題留給了閱讀,然後他指責了多數人對待詞語的輕率態度,他的指責使他顯得模稜兩可,一方面表達了他對流行的閱讀方式的不滿,另一方面他也沒有放過那些不負責任的寫作。其實根源就在這裡,正是那些輕率地對待詞語的寫作者,而且這樣的惡習在每一個時代都是蔚然成風,當胡安·魯爾福以自己傑出的寫作從而獲得永生時,另一類作家傷害文學的寫作,也就是寫作的惡習也同樣可以超越死亡而世代相傳。這就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為什麼要區分作品的浩瀚和作品的數量的理由,也是柯勒律治尋找第四類閱讀的熱情所在。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文章裡繼續寫道:“當有人對卡洛斯·維洛說我能夠整段整段地背誦《佩德羅·巴拉莫》時,我依然沉醉在胡安·魯爾福的作品中。其實,情況還遠不止於此;我能夠背誦全書,且能倒背,不出大錯。並且我還能說出每個故事在我讀的那本書的哪一頁上,沒有一個人物的任何特點我不熟悉。”

還有什麼樣的閱讀能夠像馬爾克斯這樣持久、赤誠、深入和廣泛?就是對待自己的作品,馬爾克斯也很難做到不出大錯地倒背。在柯勒律治欲言又止之處,加西亞·馬爾克斯更為現實地指出了閱讀存在著無邊無際的廣泛性。


對馬爾克斯而言,完整的或者片斷的,最終又是不斷地對《佩德羅·巴拉莫》的閱讀過程,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是一次次寫作的過程,“沒有一個人物的任何特點我不熟悉”,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閱讀成為另一支筆,不斷複寫著,也不斷續寫著《佩德羅·巴拉莫》。不過他沒有寫在紙上,而是寫進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之河。然後他換了一支筆,以完全獨立的方式寫下了《百年孤獨》,這一次他寫在了紙上。


《佩德羅·巴拉莫》劇照


事實上,胡安·魯爾福在《佩德羅·巴拉莫》和《烈火中的平原》的寫作中,已經顯示了寫作永不結束的事實,這似乎是一切優秀作品中存在的事實。就像貝瑞遜讚揚海明威《老人與海》“無處不洋溢著象徵”一樣,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也具有了同樣的品質。作品完成之後寫作的未完成,這幾乎成為《佩德羅·巴拉莫》最重要的品質。


在這部只有一百多頁的作品裡,似乎在每一個小節的後面都可以將敘述繼續下去,使它成為一部一千頁的書,成為一部無盡的書。可是誰也無法繼續《佩德羅·巴拉莫》的敘述,就是胡安·魯爾福自己也同樣無法繼續。雖然這是一部永遠有待於完成的書,可它又是一部永遠不能完成的書。不過,它始終是一部敞開的書。


胡安·魯爾福沒有邊界的寫作,也取消了加西亞·馬爾克斯閱讀的邊界。這就是馬爾克斯為什麼可以將《佩德羅·巴拉莫》背誦下來,就像胡安·魯爾福的寫作沒有完成一樣,馬爾克斯的閱讀在每一次結束之後也同樣沒有完成,如同他自己的寫作。現在,我們可以理解馬爾克斯為什麼在胡安·魯爾福的作品裡讀到了索福克勒斯般的浩瀚,是因為他在一部薄薄的書中獲得了無邊無際的閱讀。同時也可以理解馬爾克斯的另一個感受:與那些受到人們廣泛談論的經典作家不一樣,胡安·魯爾福的命運是——受到了人們廣泛的閱讀。



書名:餘華文學課

副標題: 九歲的委屈和九十歲的委屈

作者: 餘華

出版社: 灕江出版社

出品方: 讀客文化

出版年: 2025-4-15

ISBN:9787580102331





餘華

       


1960年4月3日生於浙江杭州,祖籍山東高唐。1983年開始創作,同年進入浙江省海鹽縣文化館。1984年開始發表小說,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和蘇童、格非、孫甘露等的創作形成了一股文學潮流,評論界稱之為“先鋒文學”。長篇小說《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同時入選百位批評家和文學編輯評選的“九十年代最具有影響的十部作品”。 1998年獲意大利格林扎納·卡佛文學獎。2002年獲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2004年獲法國文學與藝術騎士勳章。2005年獲得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2008年憑藉作品《兄弟》,獲得第一屆法國《國際信使》外國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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