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鄉欠的債,現在還沒有還清!

作者:葉辛

上個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下鄉知青通過各種途徑大規模回城,一時間形成一股大潮,這對知青個人、農村、城市乃至整個社會都產生了深遠影響,在改革開放30年後的今天尤有迴響。我也曾是到貴州插隊的一名上海知青,由於寫作《蹉跎歲月》、《孽債》等知青小說,接觸和採訪了大量的下鄉知青,對知青回城的整個過程比較熟悉。下面,我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與所見所聞、所思所想,與大家一起來回顧這段歷史。

響應號召下農村

要講知青回城,就得先說一下知青是怎麼到農村去的。

1968年12月21日晚上,新聞廣播中播出毛主席號召: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裏的幹部和其他人,把他們高中、初中、大學畢業的子女送到農村去,來一個動員。各地農村的同志要歡迎他們去。”


第二天,全國所有的報紙都發表了毛主席這段最新最高指示。當時有一些青年熱血沸騰,十分積極,咬破了手指,寫了血書,表示堅決響應毛主席號召,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但是也有一小部分人,從種種渠道感覺到了城鄉差別很大,不是很想去。


實事求是地說,那個時代,尋找各種理由不去農村的,還是少數。我的態度既不十分積極也沒有推脫,我和大多數人一樣——隨大流,這是我內心深處真實的想法。


“文化大革命”中上山下鄉的高潮是在1969年的春天,我就是在1969年3月31日到貴州農村去插隊的,當時去插隊的情景現在還歷歷在目。


那是一個乍暖還寒的日子,天還是蠻涼的,我記得坐上火車時,外面還穿着一件棉襖。方去。我們是一腔熱情去接受再教育,覺得應該在農村廣闊的天地裏大有作爲。


那時我們年輕,非常虔誠,也很狂熱,當然現在看來也有點盲目。“響應毛主席的號召”、“毛主席揮手我前進!”、“好兒女志在四方”,這是我們當時的口號,現在我腦海中還回響着當時的這些聲音。


除了豪邁,我的聲音中還有些許的悲涼,當時我想:到農村去紮根一輩子,我們是不會再回來了。


當時的青年上山下鄉,是分層次的,最差的是到外地農村插隊落戶,國家基本不管,知青參加勞動,拿工分養活自己;第二個層次是到外地的國營農場,每個月32元錢;比外地的國營農場層次更高一點的是軍墾農場,每個月有36元錢生活費,發一件7元錢的軍大衣。


這在當時很有誘惑力,這些數字都是歷史的記憶,很珍貴;第四個層次是到上海市郊的農場,比如崇明、奉賢、蘆潮港、東海、大豐,儘管勞動也很艱苦,月工資只有24元錢,但是離上海近,回家很方便;還有一個層次叫自行投親插隊。


整個20世紀,移民來上海最多的是江蘇人和浙江人,只要原籍有親戚收留,知青就可以過去,在上海111萬知青中有5.1萬人到江蘇去插隊,還有3.2萬人到浙江去插隊。



從現代大都市上海來到偏遠、閉塞、貧窮的貴州,路程很遙遠,一路上我們的熱情在疲勞打擊下慢慢地冷卻了。我們坐火車到一個小型城市貴定下車,在那裏鋪稻草直接在地上睡了一晚,這對我來說還是生平第一次。第二天我們坐着卡車,顛簸了整整一天,纔到達修文縣久長那個插隊的地方。


疲勞倒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真正踏進山區、踏進山寨,面臨和我們的想象完全不一樣的農村時,內心的巨大落差。當我們到達修文縣久長時,一些知青,尤其是女知青,不願意下卡車,她們就在卡車上跺着腳叫:我們是聽毛主席話來的,是來建設新農村的,怎麼跑到這些寸草不生的山區來了。現實從一開始就殘酷地顛覆了我們以前的一切美好想法。


當時我們6個年輕人插隊落戶的地方是砂鍋寨,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們住的泥牆茅草屋。那個茅草屋從外面看就很陰暗潮溼,沒有窗戶,門是用牛屎敷的。但是生活還得繼續下去,走進茅草屋,我們開始了插隊落戶的生活。生活關、勞動關、和貧下中農結合的思想關,命運早就爲我們安排了種種的障礙,除了克服,我們別無選擇。


▲葉辛插隊的地方:貴州省修文縣砂鍋寨


初到貴州,我是用城市人的眼光來看這裏的一切,山鄉是閉塞的、遙遠的、僻靜的,山鄉里風土人情和我們不一樣,他們天天在莊稼地裏刨糧食,指望老天爺風調雨順,把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下去。然而當10年下鄉結束,我要回歸都市時,我已經和很多農民一樣了。


千方百計回城市


10年中,我們是身在農村,心向都市。我們想家,想知道家裏的事情,想知道城市裏不一樣的事情。當時唯一的渠道就是給家裏寫信,我們一起有6個人,每個人的來信都能激起我們的興趣。信裏總是會有一些上海的情況:夏天了,天氣多麼酷熱;冬天了,上海今年怎麼冷呀,甚至黃埔劇場前的流氓行爲也會提一筆。都市是跟這些知青的心聯繫在一起的。


到了農村插隊幾年後,無論是當初寫了血書積極要去的知青,還是很無奈地被動員而去的知青,他們共同的心願是上調,是回到都市。是因爲他們不聽毛主席的話嗎?不是,是因爲他們感受到如果不回去,天天勞動,不能養活自己。我插隊的那個砂鍋寨,是方圓二三十里最富裕的寨子,每天從早幹到黑,要爬山涉水、挑糞、挑灰、耙田、犁田、進煤洞挖煤,一天的收入還不到6毛錢。


我身邊有一個革命的典型大隊,叫白窯大隊,每天的收入只有8分錢,是有名的“郵票隊”。爲什麼叫“郵票隊”呢?因爲“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國所有的郵票都是8分錢。在插隊後期,我們所有知青的共同心願,就是我們要活下去完成一個人該完成的事——談戀愛找對象。


這10年我回上海探親3次,當時國家規定知青一輩子只能探親2次,我爲什麼有3次呢?實際上我這3次都不是用知青探親的錢,而是出版社要我改稿子回去的。一旦回到都市,我會感覺到上海的馬路特別潔淨,上海的陽光特別燦爛,上海的人民廣場特別寬闊和親切。


我想所有知青的心情和我都是一樣的,他們思念城市,特別是在農村的生活不能養活自己時,更加思念都市,更加思念迴歸。知青上山下鄉問題之所以得到解決,這和1700萬知青的心願是有關係的。



後來,思想慢慢鬆動,知青開始以各種方式迴歸城市。1973年,李慶霖給毛主席寫信,反映知青下鄉中的諸多問題。毛主席作了指示:全國此類事甚多,容當統籌解決。雖然這僅僅是一句話,但是已經認識到知青問題將來要釀成社會問題。


其實,1975年貴州省已開始解決到貴州的10600個上海知青的出路問題。當時,你可以去讀6大中專,即地區的師範、林校、衛校、財校、農校、水電學校,去讀一到兩年,到時候把你分到縣裏或者是地區部門,很多知青就是通過上6大中專學校解決問題的。


我當初是在耕讀小學教書,師範院校來招生,有三大招生優待政策:優待知青,優待上海知青,特別優待上海知青中當了民辦教師的人。我的條件都符合,但我沒有報名。安順師範的教導主任很奇怪,他說你的條件都符合,你的文化程度我們也不考覈了,只要你報名,我們就收。但因爲我當時在小學教書,有很大的自由,可以寫小說,所以我留下來了。


後來,政策進一步放寬。當時黨和國家的政策是:留在農村的知青可以回城,但有兩條具體政策的限制:已婚知青不能回城,另外國家安排過的,上過6大中專的,無論是安排你在地方公社,鄉里的農配站,還是縣城的農機廠,或是某某山鄉小學,只要國家給你一份工作,給你工資,算是國家給你解決了,你就不能回來了。


根據政策,知青可以通過多種途徑迴歸城市,主要有這樣幾種情況:一是考取大學,我有個朋友在當時考取了上海師範大學,讀完書後留校任教,從助教做起,一直做到教授;二是在外地參軍,轉業後回上海;其他大量的普通知青,只要戶口還沒有離開農村,只要還沒有結婚,只要沒有在當地安排過工作,都可以迴歸。


1978年、1979年,每個區知青辦門口都排着長隊,大量知青還都在農村,下鄉已經七八年了,都在辦手續想把戶口遷回來。實事求是地說,只是把戶口遷回來,不落實工作。


我只舉一個我妹妹的例子,1973年,毛主席對李慶霖的信作出“全國此類事甚多,容當統籌解決”的批示之後,政策變得人性化了。獨生子女、革命烈士子女、革命傷殘軍人子女可以回來,還有父母有多子女卻沒有一個在身邊的,有一個子女可以回來,我哥哥姐姐都在外地工作,我和妹妹又都去插隊了,她是根據這個政策回上海的。


雖然國家有了明確的政策,但知青回上海很不容易。1978年、1979年上海最緊張的是什麼?就是住房,如果你把戶口遷回來,走進這個家庭,你就有幾平方米的權利。知青回來就免不了和家庭其他成員產生利益衝突,家裏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各有各的想法。


因此,當時法院經常有這樣的案子,當知青的孩子要回上海,叔叔不讓上戶口,父母怎樣協調都不行,必須寫保證書——在長大之後,不要房子,才讓戶口進來。我的情況和大多數知青不同。第一次考取大學回歸城市的機會我放棄了,同樣第二次考取大學的機會我也沒有要。


當時復旦大學到貴州招生,只要190分,我當時已經出了3本書,招生的老師認識我,跟我說只要你寫1篇作文,我們給你把分打得高高的,其他5門分數加起來你還不用達到90分。


我婉辭了他們的好意,當時我正在寫《蹉跎歲月》,我知道只有在我自己能掌握時間的環境裏,我才能寫完這部小說。《蹉跎歲月》完成後,貴州省作家協會把我招去,我就這樣離開了農村。



1990年,因爲領導關心,我回歸上海。當時貴州也想挽留我,省裏專門派了兩個幹部來上海看望我母親,說貴州的文化發展、文學創作需要我在那裏工作,我母親從來沒看過這麼大的幹部來家裏,就說你們實在需要我也沒辦法,你們就留着吧。


後來我獲知領導曾有這樣的表示:如果本人堅決要走,也不要硬卡。再加上我母親確實年事已高,我便再次爭取,終於調回上海。


我調回來時(吳)邦國同志是市委管組織工作的副書記,局級幹部進來一定要經過他審批。邦國同志對我說,你調回來了,不要把我當成書記,我們是朋友,你有事情直接來找我。實事求是地說,我是1700萬知青中運氣比較好的。

回來的和留下的

我們這一代知青,大部分人千方百計迴歸了城裏,雖然有一些回城後取得了不錯的成績,但是大部分回來的知青在融入城市的過程中,有很多困頓、不解,遇到了許多問題和困難。

十年動亂,給國家造成的災難是全國性的,上海也不例外。“文化大革命”結束,這麼多人湧回上海,都安排工作很有難度,只能分期分批地由居委會來安排,好一點的由街道工廠來安排。我們上海目前有一些區長、副區長,有一些廳局級幹部,是知青出身,他們就是從居委會、街道一步一步走上來的。


也有一部分國營廠礦,比如造船廠、鋼鐵廠,安置了一部分知青,能夠進到這樣工廠工作的知青,那是最好的,好的國營大廠一個月可以拿46元錢。但是實事求是地說,儘管出了一些幹部,出了一些人才,大量回城的知青還是在普普通通的勞動崗位上。


前幾年我插隊的修文縣縣長到上海,要我找20個曾經在修文縣插隊的知青,一起聚聚,座談一下。我選了各個層次的知青,有當教授的,也有普通職工,有下崗的,也有回來找不到工作的。


座談後要喫飯時,有兩個知青說今天的菜很好,貴州的茅臺很香,但是抱歉我們不能喫了,我們要去上班了。我就奇怪,已到喫晚飯時間還上什麼班?原來他們中一個是酒店保安,晚上飯店生意好,車子多,很忙;還有一個在機關值夜班,幫人家看門。


還有一次我因爲工作關係到一家賓館,迎面遇到一個當年女知青,她抱了很多換洗下來的被單、枕套什麼的,她本想回避我,但迎面走來想回避也來不及了。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打了一個招呼。


我問她做什麼,她跟我說回來之後沒有找到工作,沒有什麼文化,只能做這個。我問她每個月收入多少?她說也就是500到700元。


《孽債》


我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很要好的朋友,我在《孽債1》、《孽債2》中都寫到他。他從延邊插隊回來,因爲媽媽在電影院工作,回城後頂替媽媽在電影院管理冷氣設備,他管得很好。


讀書的時候同學們就形容他:除了暖水瓶的膽壞了不能修以外,他什麼都能修。錄音機壞了他能修,電視機壞了他能修,一個桌子腿壞了,家長說扔出去吧,他說不要扔,一個下午就修好了。


就是這樣一個聰明的人,現在下崗了。年前我們知青聚會,我問他在做什麼?他說電影院不景氣,他下崗了。現在管理空調,一個月1500元,他已經很滿足了。我說太不像話了,這個老總我認識,我去跟他說。


他說你千萬不要說,這個工作很不好找的。我這個年齡,人家看到我就說:老伯伯,你怎麼還來找工作,你叫你孩子來找吧。他再能幹人家不要他,這就是我們這一代知青的困境。


留下的知青的命運也很坎坷,雖然當地政府比較照顧,但是由於各種原因,大部分人生活並不盡如人意。前兩年北京一個報告文學作家跑到延安,專門訪問了目前還留在延安的知青,寫了一份報告,我看了都觸目驚心。


留在延安的,受到延安各級政府關照的,從事的幾乎就是兩個職業:一個是看大門,還有一個是燒鍋爐,爲什麼?


知青無非是當時的初中生、高中生,在當今講究學歷的時代,他們毫無競爭力,只能去燒鍋爐、看大門。

當“上山下鄉”成爲歷史的記憶

當年,1700萬知青從中國的大城市、中型城市湧進廣闊的農村,真是波瀾壯闊。用今天的話來說,它是掀動了社會,觸及了很多很多家庭。

千千萬萬的人一擁而下,客觀上產生了很多問題,比如生活問題、住房問題、喫飯問題、收入問題、青年人的戀愛問題。很多人都把這些問題提出來,問題出在哪裏呢?問題出在一轟而下。事實上,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就存在。

從1955年開始,我們黨和國家爲了安置讀了初中、高中沒有找到工作的青年人,就提倡過上山下鄉。在1955—1965年這10年當中,整整下去了100萬人,總的來說還是比較有效的安置,所謂安置就是說喫飯有保證、住房有保證、你的未來有保證。不是說這10年上山下鄉一點問題也沒有,但是相對來說比較有序。


“文化大革命”這10年中知青一擁而下,產生的問題就多了,就像毛主席自己所說的,“全國此類事甚多,容當統籌解決”。李慶霖給毛主席寫信,他當時寫了很多實際問題,他兒子理髮沒有錢,每次回到家裏來狼吞虎嚥地喫飯,因爲他在鄉下喫不飽飯,還有嚴重的開後門現象,當時的確暴露了很多問題。


我們這代人中出現了知青作家羣,出了幾個全國有名的知青作家,但是在我們這代人中幾乎沒有出優秀的化學家、物理學家、醫學家,爲什麼?


作家在生活當中有了感受,對我們中華語言有了領悟,找到了適合個性的表達方式,就可以成爲作家。但是優秀的科學家不同,自然科學的很多東西必須要循序漸進。從這樣一個意義來說,這是一段蹉跎歲月。


十年動亂給中國帶來了很大戕害,蹉跎歲月給整整一代人也造成很大的戕害,有很多沒有還清的債,從這個意義上理解《孽債》這本書和這部電視劇,有更爲深層的意義。

我總說7個字,叫“歲月蹉跎志猶存”。在這一代人中,不是沒有有志向的人,他們力爭要爲國家、爲民族做出一些貢獻,“志”還是存在的。



回憶這段難忘的歲月,對我個人來說,第一,在上山下鄉10年7個月的日子裏,我思考了我們這一代知青的命運,我們經歷了三個思想階段:


最早比較虔誠、比較狂熱、比較盲目;到了農村這個比較嚴酷的現實中,產生了困惑,無所適從,想離開;最後開始覺醒,想真正從鄉間小路上一步步走出來。


第二,10年7個月的插隊生活教會我用農民的眼光看待都市、看待省城、看待上海,這是我人生經歷中最大的一筆財富。正是在這些日子裏,我思考了上山下鄉知青這一代人的命運,瞭解到中國農民的生活是怎樣的,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沒有更多的需求,希望有一頓飽飯喫,希望在天寒地凍時有一件棉衣禦寒。我覺得這段經歷對我來說非常珍貴,影響了我的世界觀、價值觀。


第三,因爲經歷過上山下鄉,我由衷地感覺到,我們改革開放這30年來,中國人開始聰明起來,開始靈活起來,開始選擇了一條比較正確的道路。改革開放這30年來,中國不是沒有風雨,不是沒有波瀾,但是緊緊抓住了以經濟建設爲中心。


中國人在追趕世界的步伐,要發展經濟,要使13億人口的日子過得好起來,沒有解決溫飽的解決溫飽,解決了溫飽的要奔小康,進入了小康的日子。


我們現在要建設和諧生活,要讓每一箇中國人過上體面的生活,所以我覺得這30年是中華民族,或者說是我經歷的60年中最好的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