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賣花婆:今生賣花,來世漂亮

作者 |「潘慕白」
首圖 |「喜瑪拉雅北坡的魚」

 封圖 |「劉振」


閒看《蘇州雜誌》,隨手一翻,看到一篇文章標題上的“白色芬芳”四個字,腦子裏頓時開出一朵白蘭花。
白色的花,多是惹人憐愛的。將“白色”與“芬芳”組在一起,我未曾想到,今讀到,一剎便憶起白蘭花。大概也是節令已到,白蘭花已上市了。
這樣想時,莞爾一笑。我爲什麼不說白蘭花已開了,反而說它已“上市”了呢。因爲在我的記憶裏,曾在不少地方看到賣白蘭花的老人家,每念起總是讓我的心軟軟的。
汪曾祺也曾懷想起他在昆明居住時,房東女人和她的養女搭梯攀樹摘一盤子白蘭花送他的一幕,那時,“帶着雨珠的緬桂花(白蘭花)使我的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不是思鄉”。
汪曾祺的家鄉高郵也多白蘭花,但白蘭花沒有引得他懷人思鄉。滿滿一盤白蘭花,白花瓣是軟的,香氣是軟的,那一刻,與一顆心,柔軟相通。
@秦淮桑
因這“白色芬芳”,又忽地憶起幾年前看過“蘇州發佈”官方公衆號上的一篇報道,是關於蘇州賣花阿婆的,當時讓我特別感動,還做了摘錄筆記。
於是費了一通勁,終於找到了。記錄的第一句是:每個蘇州人的童年記憶裏,都有一朵清新芬芳的白蘭花。
然後還有一段記者與賣花阿婆的對話:
“一輩子只賣花,會不會有點單調?”
“小姑娘你不懂,今生賣花,來世漂亮。”
猶記得當年看到阿婆的這一句回答,讓我感覺一剎那間,整個靈魂都被白蘭花洗滌一新,被一縷白,一縷香,滌慮澄懷,整個人清清奕奕。

@秦淮桑
憶起在蘇州曾遇到的賣花阿婆,穿着樸素整潔,面帶微笑地沿街叫賣,那時市聲嘈雜,但老人家的賣花聲卻異常清澈地流進了耳朵裏。
有女孩上前買花,也是面帶微笑,很開心的樣子。
明末衛泳曾作《悅容編》,這是一部敘述閨房生活審美情趣的筆記小品,其中在“葺居”一節中講縱是儒生寒士一定要爲美人尋一好居住。其中對於室外,則“須有曲欄紆徑,名花掩映。如無隙地,盆盎景玩,斷不可少”。
看來有地就要有曲徑名花,沒地就植盆景,總之得以花來配美人。爲什麼呢?書中說:“蓋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
這句話極好的總結了美人與花的關係。我一直特別喜歡這句話,而今想起時,突然又想,衛泳是蘇州人吧,一查果然是。難怪能將閨房審美情趣論及得那麼細膩。

@喜瑪拉雅北坡的魚
“蘇州發佈”採訪稿中的賣花阿婆,生於虎丘花農家裏,十幾歲時就出來賣花,到老了,仍閒來端着托盤,擺着白蘭花、梔子、茉莉來賣,她的一生,都在與花作伴。
民國文學家周瘦鵑先生也是愛花人,曾有客人問他:“起伏一生,變幻世事,如何看?”周瘦鵑回道:“且共賞花。”
周瘦鵑是蘇州人,他寫了很多花花草草的文章,自稱“性愛花木,終年爲花木顛倒”。在他筆下,自然也有賣花人的身影。那個年代,賣花的,多是小姑娘。她們大多來自虎丘,周瘦鵑說,因爲虎丘一帶培養白蘭花的花農最多。初夏白蘭花含蕊時就摘下賣給廠商用來窨花,那些過剩已而半開的,就叫家裏的女兒們上街去賣。
如今很難見到賣花小姑娘了,我們只能想象周瘦鵑詩中、白色芬芳裏那“回眸一笑髻鬢斜”的美了。
幸好還偶爾能見到賣花阿婆,從她們粗糙的手中,接過一朵白蘭花,別在衣襟上,或接過梔子花串,套於手腕間,能讓人芬芳一路。
“今生賣花,來世漂亮。”每一個賣花阿婆,都是漂亮的美人,是蘇州城最漂亮的一道風景。“花是美人小影”,賣花阿婆不曾想過這些,但她們是留在我們心底令人歡喜的美。

@喜瑪拉雅北坡的魚
清人黃景仁有詠賣花聲詩云:“何處來行有腳春,一聲聲喚最圓勻。”周瘦鵑說:“吳儂軟語,原已歷歷可聽,而‘一聲聲喚最圓勻’,那無過於喚賣白蘭花的蘇州兒女了。”
曾在蘇州街頭多處閒坐,只爲了聽賣花阿婆的賣花聲。她走到哪裏,我跟到哪裏。
“阿要買梔子花哎白蘭花?”那一聲聲喚,軟軟的,喚醒了花香,悠悠飄在鼻尖,也喚醒了一顆塵心,染着一聲兩聲一百聲裏的芬芳。
“蘇州發佈”上那篇文章採寫者曾提到“這吳儂軟語的叫賣聲,是兒時最清香的記憶”。不由得特別喜歡這位採寫者,她用了“清香”來修飾記憶,比“美好”更具體,更可探可觸。那兒時聽到的賣花聲,不但是一縷魂牽夢縈的片段,更是一種味覺,在心頁之上存下的一幀畫面,從此讓人有了生動的記憶。
“賣花聲”這三個字,真是讓人歡喜!

 △豐子愷畫作
明代吳從先在其《小窗自紀》中說:“論聲之韻者,曰溪聲,澗聲,竹聲,松聲,山禽聲,幽壑聲,落花聲,落葉聲,皆天地之清籟,詩腸之鼓吹也。然銷魂之聽,當以賣花聲爲第一。”
深巷忽聞賣花聲,是多麼美的一件事。清代畫家張問陶有詩:“早聽時務夜聽香,鎮日茶瓜習送迎。洗耳已無清澗水,到門恰喜賣花聲。”
說的是每天早晨聽當世的事務,夜晚聽着賣花聲,好似聞到花香,整天飲茶喫瓜,習慣過着送往迎來的生活。可是不願意聽那些世俗雜事,想用清水洗洗耳朵,卻已經沒有清澗水,可喜的是賣花聲送到家門口。
巷子裏突然傳來一聲賣花聲,你枯坐窗前,耳朵裏會不會一下子開出花來呢?那一聲,古詩人會看作“喚”,因爲賣花聲裏是有香味的,叫人心神染香,不禁被牽了去。

@喜瑪拉雅北坡的魚
“吳中四傑”之一的高啓有“美人出簾聞叫聲”句,生在蘇州的詩人,寫下的詩句裏,常會響起一聲聲賣花聲。賣花聲在古詩人心中,有着神聖的美,所以高啓纔會寫道:“買花朱門幾回改,不如擔上花長在。”
清代詩人蔡雲寫有《吳歈百絕》,記錄清代蘇州風俗。吳歈(yú),即吳地歌曲。其中有一首雲:“提筐唱徹晚涼天,暗麝生香魚子圓。簾下有人新出浴,玉尖親數一花錢。”
這首詩非常生動地寫出了夏日餘暉下賣花聲傳來後,剛出浴的美人,迫不及待地買花的情景。一聲賣花聲響在蘇州巷弄裏,“新出浴”的美人買花梳妝,“玉尖”與“親數”,道出美人快樂又急切的心情,真是別有趣味。
元人謝宗可作詩歌詠賣花聲,同樣趣味盎然。其中有句:“韻傳楊柳門庭晚,響落鞦韆院宇深。忽被捲簾人喚住,蝶蜂隨擔過牆陰。”
那賣花聲有多動聽呢,一個“韻”字一筆帶過,一個“響”字一起,買花人捲簾傳喚,賣花人挑着一擔花,蝴蝶蜜蜂跟着擔子一起悠悠而來。
每來姑蘇古城,走在小巷裏,忽聞一聲賣花聲,是最美的收穫。時流歡笑在何事,恰喜小巷賣花聲。

@半緣君Yuan
除了白蘭花,蘇州夏日街頭小巷賣花聲裏的芬芳,還來自茉莉花和玳玳花。這三種花是老蘇州人非常熟悉的傳統“三花”。
每年五月到八月,是“三花”的開花季。據載,早在八百多年前的南宋時,蘇州人就開始大量種植“三花”了。“三花”潔白芬芳,在夏日時可以給人清新又清幽的美意,所以近千年來,一直深得蘇州人的喜愛。
“三花”的種植地多在虎丘、長青地區。蘇州人愛花,整個姑蘇古城,至今隨便走進一處青石巷弄,再窄的門前,總會見到巷弄人家門口養的花花草草。而在舊時,虎丘附近的農家更是以花草爲營生。對此,有兩句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詩句是最好的說明:“四面青山耕織少,一年衣食在花開。”

@秦淮桑
舊時“三花”主要用來窨茶,其次用來出售供人佩戴、插花。蘇州花茶因選料講究、工藝精細,享有盛名。據蘇州虎丘山麓古花神廟碑文記載,蘇州生產花茶已有近三百年的歷史。
蘇州“三花”不論在窨制花茶還是佩戴上,有着悠久的傳統,都與一顆愛花惜芳之心分不開。清代蘇州人顧祿所撰《清嘉錄》中有《珠蘭茉莉花市》一題,其中講到虎丘花市繁盛之景,售賣之花品種很多,除茶用外,“花蕊之連蒂者,專供婦女簪戴”。“戴花”業已成爲蘇州一種風尚。
衣襟戴花,一低頭,清香徐徐而來,這不是僅爲追求雅緻,而是一種心靈的歸屬。如此,低首一縷香,足以讓人相信一生都是帶着香氣的。
對於一個姑蘇城外的人來說,一旦走進來,會越來越喜歡姑蘇,因爲這是一個有靈魂的城市。也越來越喜歡那些老傳統,雖然這些傳統已漸行漸遠,比如蘇州“三花”,比如賣花聲,但它們又久久地存在着,引領着我們。

@喜瑪拉雅北坡的魚
作此文時又看到去年《姑蘇晚報》上的一篇報道,記者問幾位賣花阿婆什麼時候不再賣花,其中一位84歲的蔣阿婆說:“等走不動了,就不出來了。”
看到這一句,眼睛頓時溼潤。
賣花阿婆們大多年紀大,一路賣花總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但她們手中的花香,永遠在“走”着,走在蘇州,走在每一個愛花人的心中。
耄耋之年,一朵花賣出去,絕不是爲了餬口,而是緣於一種情懷。老人家何曾懂得什麼叫“情懷”,她們只知道,賣花是舊時的營生,如今依然不捨得丟。她們不捨得丟掉的,是一顆惜芳之心,是姑蘇城最詩意的一縷賣花聲。

△劉振
一縷縷曾氤氳在大街小巷的花香,或許終會被歲月的風吹瘦,也許有一天,我們再難見到一雙賣花的手,再難聽到一聲賣花聲……
再見到一位賣花阿婆,我想去握一握她賣花的手,聽她軟軟的一聲賣花聲:“阿要買梔子花哎白蘭花?”
都說姑蘇多美女,我覺得姑蘇最漂亮的,便是賣花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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