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呆 | ​​​​苔蘚和雨水(組詩節選)



詩人簡介



呆呆, “70 後”,浙江湖州人。有作品發表於《詩刊》《星星》《綠風》《詩選刊》等。



呆呆的詩


苔蘚和雨水(組詩節選)

呆呆


我忘了自己是個念舊的人


雲停如淵

一個不會種植的人有多麼沮喪

沒有一株植物願意親近她。從一個城市走向另一個城市

“像一場旅途,被打了激素。”

有時聽到鳥在呼喚同伴

(藏在人行道樹蔭裏面)

彷彿人羣呼嘯而過時候,掉落下來的奇異夢境:沒有牆壁的房子,坐在餐桌前的母親

不知等了多久

臉上覆滿了苔蘚和雨水


荷花開時


我們已遠遠跑開


在那個正方形的池子裏,人們投下石塊,燈燭和打過卦的蓍草。月亮碎成魚或魚鱗,樹蔭沿着池子轉圈,我們是需要音樂的,在那個年代。夜色患上了多孔症,經常有一張古代的臉,不停從裏面張望:


漆黑伸長了脖頸

飛翔空蕩蕩的


留下來吧,我給你續上茶湯;七月已遠遠跑開。在窗玻璃上結了霜花


火星


蹲在屋脊上的白腳黑貓

瓦片長出了貓眼,它們很苦惱:集體主義是沒有尾巴的


蹲在深夜裏的花狸貓

釣竿上叮叮噹噹的大魚小魚


它們很苦惱:憂傷的水泡泡,蜜糖的水泡泡

怎麼撐都撐不破的水泡泡


爺爺坐着去了北地

爸爸坐着去了有桑樹的西山


火爐旁的媽媽低頭結毛衣

她身邊的黑白電視。一個窗口,所有不可思議的源頭,都在那裏


道德


有一個人,他說走過黑冷的泥濘路

見過海里的鯨魚,山中的野狼,各種飛鳥


汽車在亂麻的路上狂奔

船隻被結滿蛛網的水面困住


它們夜以繼日不停顛簸,只想回家

有一個人,他允諾我:


你要獨自去秋野的廢心臟

給迷途的月亮,指一條響聲驚天的路


那裏又空又白

那裏遍地都是沒有人撿的好運氣


你在我的另一個維度


我想說:你聽

我想,所有車廂是空的,夢是窗子在雲中穿梭


萬籟時有。一個孤身的人

他不該出現在霧氣瀰漫的清晨


我想說:雨在清空着什麼?

我想,去打聽一個不存在的車站


有人告訴我,確實有車輛曾經抵達

你要做好準備


返回的不速之客

剛敲了敲夏天的門,忽然就被拉進了一場雷陣雨



有聲詩歌



火星

(作者:呆呆   誦者:趙鑫)



訪談


獲得一把“改變”的祕密鑰匙

呆呆


1.緣何寫詩?

呆呆:大約是2007年,那年發生很多變故,一個人住在一間小公寓裏面。我孤獨、痛苦、迷惘,生活被折斷了,而我不得不沿着這條折斷的路繼續走下去;那些年,也是互聯網興起的時代,我認識了一個網絡上的朋友,她把我帶到一個詩歌論壇(大約是崑崙詩歌論壇),我讀到那時很多中國詩人的作品,完全顛覆了學生時代我對詩歌的認知,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不僅僅是閱讀的快樂,還有一種對詞語奇妙的探索,我想嘗試……就是這樣,我寫下了第一首詩,貼在了論壇。我記得,那是一個春夜,玉蘭花在窗前盛開,生活又回來了,因爲詩歌。


2.你的詩觀是什麼?

呆呆:剛開始學習詩歌的時候,我深陷於詞語帶來的歧義。不止如此,我還追求陌生感的衝擊力。我還大膽地說:詩應該無行跡,無形骸,無所求。隨着閱讀更多詩人的作品,自己的寫作也陷入了“越來越難以維繫一首詩”,有一天,我讀到羅蘭·巴特的低喃:作者已死。我似乎明白了,詩可以輕盈自由,如涓涓細流;也可以狂野不羈,如江河奔湧;也可以巍峨壯闊,如淵渟嶽峙……詩的態度也應該是自然,無爲,熱愛,它是鄉愁,旅途,愛和恨……也是一切的放下和重拾。


3.故鄉和童年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麼?

呆呆:故鄉和童年。我的詩大部分都來自於此,那是我的來處,我所有旅途(如果我的旅途是一棵樹,那棵樹的土壤就是故鄉和童年)的開始就在那裏,我所有悲歡的歸處也在那裏。它不是簡單的時間和空間,它是時時刻刻的存在,如同一個人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它也是時時刻刻幽微的變化。是現實世界裏不可思議的言說,這未來的領地,一時落葉紛紛,一時滿樹花開。


4.詩歌和時代有着什麼樣的內在聯繫與對應關係?

呆呆:密不可分。個人覺得,當下詩歌有無限可能。就我個人來說,剛開始寫詩時,只是一種簡單的情感表達和訴求,慢慢隨着時間的推移。現在可能會關注於生命更深層次的(不是水面的漣漪,而是從漩渦、泥沼或更深河牀底部)指向,可以跟“任何時代”進行的對話、問詢或是和解。


5.對於自己的詩歌創作,你的困惑是什麼?

呆呆:如前所說,我的困惑在於“越來越難以維繫一首詩”。在某個時候,詩歌變得停滯不前了,從詞語那處獲得的快樂式微了,由“自身”抒發的情感似乎來自別人,“過去”不足爲道。寫作是療愈還是割開傷口?敘事還是抒情?或是涉及哲學問題。在春日清晨聽到鳥鳴,和在冬日傍晚聽到鳥鳴也沒什麼不同了,一個如豹子般的月夜也不會再出現了。和詞語交談甚歡,抑或與之陌路,或是進入一個更多維的哲學世界……太難了。我想,唯有保持閱讀的激情,卑微着低頭趕路的寫作態度,纔可能獲得一把“改變”的祕密鑰匙。


6.經驗和想象,哪一個更重要?

呆呆:都重要吧。紛繁的外界圖像,個人親臨現場的體驗,直觀,深刻,或許更讓人共情;而想象力會打開時空的另外一扇門,那是無限的遠離和靠近。它因爲“不在場”,而擁有更多的“解釋權”,有趣的是,那是可以完全無視的。天馬行空和負重前行,都是生命的修辭,它來自本源。


7.詩歌不能承受之輕,還是詩歌不能承受之重?

呆呆:非常奇妙。那些生命中只發生一次的,或者從未發生的,假如訴之於筆端,會變得悲哀、痛苦甚至會壓彎脊背。我想,詩的“輕”是“生”破繭後獲得的翅,它可以像蝴蝶般飄忽迷離,也可以如鷹隼試翼,風塵翕張。詩的“重”是“無有之境”,是很年老的師傅對徒弟的殷切叮嚀,“看好那盞風中的燭火,不能讓它熄滅啊”。雨雪霏霏,陌上花開,都是不可或缺的“輕”和“重”。


8.你心中好詩的標準是什麼?

呆呆:真誠,悲憫,自然,也可以像孩子一樣有着新奇的天真。


9.從哪裏可以找到嶄新的漢語?

呆呆:“嶄新的漢語”,似乎可以這樣解釋:一個背影進入時代是如此不合時宜。韓國詩人李晟馥說:“詩和人生一樣非常茫然,也非常短,雖然知道從哪裏出發,但是永遠不知道終點在哪裏。”沒有“嶄新的漢語”,唯有“撲面而來猩紅的未知”。


10.詩歌的功效是什麼?

呆呆:喚醒,療愈,或許正如奧登在悼念葉芝的詩中寫道的那樣:“詩歌不會讓任何事發生。”於我而言,詩是美人,美景,一切美的事物,想起來能和一切和解的可能。


11.你認爲當下哪一類詩歌需要警惕或反對?

呆呆:要警惕和反對的很多,比如同質化、自我滿足、懶漢般的複製……任何時候我們都應該自省、警醒、謙遜,任何時候都要去尋找、學習,保持或天真或憤怒或溫暖的詩人之心。


——選自《詩歌月刊》2024年第5期中堅



編校:餘超   審覈:閆今   核發: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