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萬城考古,解密匈奴都城1600年曆史

編者按

在陝西省榆林市靖邊縣北端、毛烏素沙漠南緣,一座高大的夯土古城橫亙其中。這是五胡十六國時期,匈奴族後裔赫連勃勃建立的大夏國都城遺址,也是目前中國發現的唯一一座保存基本完好的匈奴都城遺址。

統萬城扼守西域與北魏都城平城之間的交通要道,是漢民族農耕經濟與北方少數民族遊牧經濟的交會地區,也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我國北方地區兵家必爭之地。


歷經1600多年的風霜雨雪,統萬城從繁華到寂寥。統萬城爲何易守難攻?在它的周圍,有沒有護城壕?城牆內築人骨是真的嗎?這座都城遺址的神祕色彩,吸引着一批又一批專家學者前來探尋。






邢福來(統萬城考古隊隊長、陝西省考古研究所研究員)


1991年,我27歲,剛剛進入陝西省考古研究所工作3年。8月下旬,陝西省考古研究所研究員禚振西帶隊清理靖邊縣紅墩界鄉楊家窪子唐墓羣。工作歷時40余天,結束後,我們一行人來到統萬城,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統萬城。


彼時的我對統萬城的瞭解,還停留在上學時老師講的寥寥數語。那時路還沒有修到附近,車停到白城則村村委會的院子後,我們要步行過紅柳河樹樁搭的小橋,再手腳並用爬上陡峭的黃沙坡頂臺地。


我記得那天,萬里碧空中飄着幾絲遊雲,在強烈的陽光照耀下,統萬城灰白色的高大夯土牆聳立在沙漠之中,非常醒目。近30米高的西南隅臺、16米寬的城垣,佔地近千畝的城池,城內地表俯拾皆是的瓦片、唐宋瓷片,無一不吸引着我這考古新兵。


當時年輕氣盛的我暗想:“如果有幸主持統萬城考古,耗用我的有生之年,會取得怎樣的成就,那時展現在人們面前的統萬城該是什麼景象。”


沒想到之後的30多年,我真的和統萬城有了密不可分的連接。


統萬城遺址俯瞰圖。統萬城國家考古遺址公園供圖


在不斷實踐中種下考古的種子


我是陝西臨潼人,秦始皇陵兵馬俑就出土於這裏的西楊村。在九、十歲時,我去西楊村走親戚,曾見過兵馬俑的發掘現場。那時考古人員就在一片地裏挖掘,現場有的部分覆蓋了塑料布,有的則完全裸露。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更不清楚兵馬俑具有怎樣的文物價值。


我真正對考古有了概念,是在1984年。當時我在臨潼縣(今陝西省西安市臨潼區)的華清中學文科班讀高三,班上邀請了時任臨潼博物館館長的趙康民和陝西省考古研究所的程學華來講課,講的內容就是秦俑坑的發掘以及臨潼的文物古蹟。


不過,高考時我對學考古沒什麼想法。當時覺得不管什麼學校、什麼專業,只要考上就行。後來,我進入吉林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就讀。大一下學期,我們有一個考古調查。老師讓我們準備皮尺、鋼捲尺、羅盤、調查記錄本等,出去調查了十幾天,我覺得很新鮮,慢慢對考古有了興趣。


從大二暑假開始,學校組織學生到黑龍江肇東七棵樹遺址實習,學習如何發掘。再之後,班裏分爲兩組,一組前往現在三峽大壩的中堡島發掘,另一組在朝天嘴遺址發掘。1988年上半年,我們又有一個畢業實習,需在老師指導下,整理山西侯馬市上馬墓地的資料並撰寫發掘報告。我當時負責300多座墓葬的整理,我們花了一個學期挑選標本,排出類、型、式,自己繪圖,寫出發掘報告。那時的報告是在稿紙上手寫的,一張紙大概300字,我寫了80多頁、兩萬多字。


統萬城遺址。統萬城國家考古遺址公園供圖


大學畢業後,我進入陝西省考古研究所工作。後來才知道,1991年我參與清理的唐墓羣,包括紅墩界至統萬城沿線高地的墓葬,都是當時統萬城居民的墓葬。


士兵以錐刺牆?工匠被築入牆內?


歷經1600年的霜風沙雨,統萬城高大的城垣遭到破壞,部分城牆、馬面懸空,隨時有倒塌的危險。2002年秋,西安文保中心準備修繕統萬城永安臺和西城西南隅臺,陝西省考古研究所派我主持修繕前的考古清理工作。


其實最初我們對統萬城發掘沒抱很大希望,意外的是,經過40余天的發掘,我們不但搞清楚了永安臺和西城西南隅臺的基礎範圍,還發現並清理了一段護城壕。


史書對於統萬城的記載很簡單,只說這個城市易守難攻,但它是否有護城河或護城壕,在我們發掘之前,尚不明確。我們發現的護城壕距西城西垣底部水平距離11.3米,走向與城垣基本平行,剖面呈鍋底狀,現存壕堤頂部低於城牆基礎表面3.7米。後經解剖得知,護城壕是在原始沙層上先挖好倒梯形壕溝,然後用與城牆相同配方的土以平夯築成,內壁光滑,製作極爲規整。經鑽探,西城城垣外南、西、北三面,東城北、東兩面都有護城壕。


2005年,國家對大遺址保護項目投入加大,縣域經濟高速發展,統萬城系統的考古工作正式開始。之後的10多年裏,我們多次進行有計劃的考古工作。


現存的統萬城遺址由外郭城、西城及東城組成,城內建築工程浩大築造宏偉,城牆建築色白而牢固。然而,不論是城牆的高度、寬度,還是製作工藝等,東城遠遠不及西城。經解剖發現,東城的地層中有唐代耀州窯出的瓷片。根據地層關係結合出土文物,我們認爲東城大型夯土建築的建成年代當在晚唐五代時期,遠遠晚於西城。


統萬城西門甕城發掘現場。受訪者供圖


關於統萬城,歷史上有很多傳言,我們也對部分內容進行了考證。例如,公元413年,赫連勃勃命叱幹阿利徵集嶺北各民族民工十萬人修築城池。據傳,叱幹阿利“性尤工巧,然殘忍刻暴”。爲了讓統萬城堅不可摧,每築好一段城,叱幹阿利就讓士兵以錐刺牆。刺進一寸,城牆就要拆掉重築。重築之時,工匠也會被築入牆內。


史書中確實有這個記載,但是在考古過程中,我們沒有在夯土內發現人骨。事實上,人體有一個腐爛的過程,埋在夯土裏不是一個對城牆質量負責的做法。不過,在城牆維修過程中,發現夯土塊上確實有不少用錐子刺過的痕跡。


統萬城是當前中國境內保存下來的唯一一個匈奴人後裔建立的都城遺址。不論是城市結構,還是實行的官制、祭祀等,統萬城基本上是以漢族爲參考而構建的。它的存在體現了匈奴特別是南匈奴文化和漢文化的交流,少數民族和漢民族的融合。


 對統萬城的瞭解程度可能不到1%


如今我已從事考古工作近40年,除了統萬城,還曾參與發掘耀州窯、神木新華遺址、神木大保當漢畫像石墓、麟州城宋代墓葬、神木小廟宋代壁畫墓、北周安伽墓、唐高力士墓……


年輕時,我對於考古的想法比較簡單,只着眼於局部。現在隨着年齡的增長和經驗的積累,我更注重整體。如今,光是統萬城的城牆我已經轉過上百圈,考古時傾向於從全局着眼,思考如何發掘。


對於我來說,考古的魅力在於發現。文物的出土,根據紋飾、顏色等,慢慢將陶片等碎片復原都讓人激動。考古也是一個促使你不斷學習的過程。2000年我參與發掘的安伽墓,是一座北周時期的來華粟特人墓葬,12幅栩栩如生的貼金、減地(把圖案外的地方用刀刻下去,雕刻工藝的一種——記者注)圖案,涉及祆教等內容。當時我們從來沒有接觸過這些東西,爲了弄清楚挖掘的文物,我只能去查資料,不斷琢磨。我經常說,不管你想怎麼說服別人,得先把自己說服了。發掘一個東西時,你自己要先想通,這是怎麼回事,然後再慢慢和別人說。


邢福來 受訪者供圖


我覺得自己比較幸運,參與了一些有點價值和名氣的發掘。多數時候,考古發掘是枯燥乏味的,投入大量時間和精力,最後收穫不多。比如,我曾參與過陝西省渭南市蒲城縣的一座墓葬的發掘。墓葬規模較大,挖掘很費勁,最後卻發現墓葬被盜嚴重,壁畫基本毀壞,只出土了兩三枚開元通寶、一些陶殘片等。


這幾十年來,考古發生了很大變化。以前我們用膠捲照相機拍照記錄,膠捲少,我有點捨不得用,多年下來,沒拍過什麼工作照。現在不但信息記錄手段提升,更有DNA測定等多種科技手段應用其中。此外,以前的考古發掘只有幾個人參與,其他學科參與得少。現在的考古發掘是一個多學科參與的過程,工作也做得越來越細。


明年,我就要退休了。雖然經過了幾十年的發掘探索,但我們當前對於統萬城的瞭解程度可能還不到1%,未來要做的工作還有很多。希望將來大家能夠更加重視對於統萬城文物的保護,讓人們慢慢看到消失的歷史。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李丹萍根據口述整理撰文)


撰文:邢福來 李丹萍

圖文排版:劉雨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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